黏屁股
冯一诚生活得清苦,一颗钢镚儿掰两半用,勒着裤腰带过。不常常主动交朋友,一个人窝藏在妈妈留下的小楼里。饿了煮面条,渴就喝水,经年累月独居惯开始熟悉孤独,孤零零睡觉到夜半,有时门被推开,爸爸的烟气混着寒气,能给家里祛除些冷清。 张入渊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弟弟,从小黏他屁股后,鼻涕虫起,已经爱跟冯一诚满大街压马路。两家以前是一个机关单位的大院里,小时候住白楼,生活和满,不提多富至少妈妈陪着。 妈妈撒手人寰,突如其来一场噩耗,冯一诚赶到医院,就要在太平间收尸。那天后一直走下坡路,爸爸消失音信全无,有一天院里进来便衣警察,以为是找爸爸线索,冯一诚心跳都提到嗓子眼里,眼看着叔叔们走近,拐过邻居角,最后冷冰冰带走的是张入渊爸爸。 没过几天张家贴了封条。 冯一诚深居简出,是外人眼中的小怪人,性格冷,一眼看上去眉眼带戾,冷里带辣,任谁都不消福气来“享”这滋味,久而久之,他藏在这个冰冷的壳子里,习惯成自然,快忘了温情是什么。 张入渊端了一盆水,早早坐在冯家门口,一等能等上好几天,看到冯一诚激动站起来,没说两句话,不慎踢翻脚边的水,哗啦啦洒出半盆水,连拦都拦不住。 张入渊抓紧面盆两端,转身就离开,想再弥补,打回一盆新的水。冯一诚伸手拽住他胳膊,在背后边问他:“你干嘛去,我家里有水,不用你多此一举。” 张入渊肩膀收了收,慢慢回头,埋着脑袋,紧绷绷的衣角绞到一起,不辞辛苦翻动。好像回答为难了。 他终于咳嗽一声,小手抹抹鼻子,额头上是汗,鼻尖热得也挂了汗珠,声音像融化了,细如蚊喃。 “我给你洗脚,诚诚哥。” 冯一诚轻轻皱眉,几乎是立刻摇头,推了他一把:“不用。我不是你妈,更不是你爸,用不着讨好我。” 张入渊勉强笑了笑,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冯一诚。冯一诚很不喜欢他小兽般的表情,忍不住,逃避地低下头,心里一味想,他可不是心软的人。 张入渊眼里放出亮光,知道有戏,一点一点挪过来,伺机抓紧冯一诚的手,捏实了。冯一诚轻挣无果也随他去了,两只热乎乎的手一大一小攥在一起,掌贴掌,肉密密细细挤着肉。张入渊摇晃了一下这只手,机灵的眼睛,不住转动。 张入渊说:“诚诚哥,我给你洗吧。我还会搓背,技术从我姥爷那学来的,可好了,保准你满意。” 冯一诚紧皱眉头,倒不说话,半晌不甚明显地松了手,“你打什么算盘,尽管说就是。我能吃了你不成。” 冯一诚觉得张入渊很有些人如其名。有时盯着他黑眼睛瞧,会忘了他比自己还小两岁,看久了挪开眼,胸底心乱如麻——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被警察叔叔直接领走,判刑的,可张爸和冯爸又是喝酒下菜的老朋友,两家交情匪浅,他怎么能做落井下石的事。何况这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张入渊的衣服宽松,这几天吃不饱瘦下来,骨架空荡荡,手伸进去挠痒痒都不影响,看着,只觉得心生怜悯。 张入渊挠够了才放下手,“诚诚哥,我饿了。我给你洗一洗脚,你给点我吃的好不好。” 两人相依为命,在冯一诚眼里,张入渊比亲生的弟弟还亲,像命一样重要,离不了他,成自然的习惯要怎么改,他早就心甘情愿了。 那时,冯一诚只把自己包裹在厚厚茧子里,阴冷,没注意这点,能给吃的就给了,少一块肉, 他也不会怎么样。照旧是一个人刷刷碗,把吃剩下的倒进盆里,垃圾袋装好了,拎着要下楼。 张入渊从饭桌后站起来,走了来,吃饱喝足,他瘦削的脸有了光泽,眼更黑,直勾勾看着冯一诚。 冯一诚想起他从前就爱黏,走哪跟哪,现在还是小鼻涕虫的一个样,他一走,张入渊就跑过来紧紧跟着。 冯一诚皱皱眉,语气倒是平淡:“你不用跟着我,该回哪回哪去。” 张入渊紧巴巴地跟,像没听到,迫急地接过了冯一诚的垃圾袋,用力猛,拽了垃圾袋,没想到这么沉,要两只手帮忙拎住,才不至于人仰马翻。可他不管,一心一意固执地扭着袋子。 “诚诚哥,我帮你。我不给你添乱,你信我。”张入渊说。 冯一诚暗咬了舌尖,血滋滋的疼,他很久没听“信任”两字,盯了张入渊许久,把袋子给他,“那你扔了回来,我在这等你。你要快点,别磨蹭。” 张入渊推门,撒了欢般跑下楼,宽松没了弹性的衣服,一闪而过,消失得殆尽。冯一诚也松了嘴角,就是脸还绷着,家里一下冷清,又有家徒四壁的味道,没什么人气。母亲的佛龛还在,安安静静,冯一诚撑着瘦弱的身子,走过去一鞠躬,点香,二拜拜。到第三下他转过头,门口探出个小脑袋,黑发白衣脏兮兮,扒了个门,静静地看着这边,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拜久了腿变得酸麻,动了动筋骨,冯一诚忍耐着,走过去,一口气把张入渊推进浴室说:“你是掉进垃圾桶了吗?臭翻天了。” 张入渊抬袖闻了闻自己,酸涩上涌,他抬手捂住冯一诚鼻子,认真地说:“没有,哥哥。我是好多天没洗澡了。” 话落,一盆水兜头兜脸淋下来,张入渊浇了个满身湿,拧拧衣角,滴滴答答地淌水。冯一诚咬牙切齿揉他头发,挤上泡泡,大力地搓,摞掉那层浮脂:“别动,听到没。” 张入渊停下玩水的举动,果然,一动不动,像小木偶似的任自己搓洗了个干净。冯一诚拿蓬蓬头冲掉泡泡,又挤了沐浴露,大毛巾裹粽子一样,洗完拎回客厅,翻箱倒柜给他找了件小衣服穿。 张入渊瘦得肋骨都出来了,打小他就瘦,他这几天一定没好好吃饭,但就是这样,嗦面条时也一根一根安安稳稳,没有狼吞虎咽。总体来说,他是个安分的小破孩。 张入渊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前方他的诚诚哥正在脱衣服,换了一套体恤睡衣,翻身睡上床。冯一诚以为他睡着了,掖掖被角,低咕:“比白天安静。” 张入渊屏气息神,爪子一点一点,试探搭到冯一诚肩膀上。冯一诚比他想的更瘦,翻个身,他滚进冯一诚怀里,一动不动了,黑暗静得可怕,小小呼吸几口,正发现冯一诚没推开他,就听冯一诚说:“入渊,你家人呢。” 不问爸爸不问妈妈,笼统的家人。冯一诚压抑情绪,呼吸缓慢,黑暗更放大了感官。敏锐捕捉到一丝难言之隐,张入渊心一沉,窝进冯一诚胸口,紧紧抱着他,闷闷道:“都走光了。” 冯一诚也不追着问,坦然地摸摸他头,“我也是。” 张入渊缩着身子往里靠了靠,冯一诚扒开他,把爪子放平:“睡了,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吃小笼包。” 香喷喷热腾腾的小笼包诱惑,成功了,张入渊没再动。冯一诚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转身背对着,想想明天初升的太阳,闭了眼,下一秒就能睡着。不想心事不想难过不想孤独和寂寞,很快睡意沉沉。 张入渊缓缓地吐气,睡不着,第一次睡在陌生环境,神经紧张。转过头,诚诚哥的背脊瘦瘦的一条贴着鼻尖,绷着体恤,摸上去细细长长一条。跟他的人一样,也有股难言的冷感。 原来诚诚哥也是活生生的人。他追着冯一诚屁股跑,一直不敢信,总觉得下一秒消失不见。 张入渊小心地挪动指尖,沿脊椎骨,滑下,好奇完了缩回手,睁着眼,一眨不眨看着黝黑天花板,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