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野屋篇 莞杉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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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杉焱 他身上有好闻,喜欢的味道,是血液的温热和腥甜。 与长兄和父亲有莫名且直白的疏离和陌生感觉,自从记事以来。 别院安宁,院落中是父亲差人精心修缮的花草,溪池,假山,木桥。那时他许多疲累,每日趁着暖阳,清风之时倚坐在花树下。 已经有孕月余,草地柔软,坐得久了却也湿寒。父亲没有办法,放下工作繁琐,每日每日陪在母亲身侧。不顾孕期大腹,越渐沉重迟缓的身子,拥着昏昏欲睡的母亲,趁着他舒爽迷糊之际,小心使他坐在腿上,拥入怀中。 他来自花街柳巷,幸事便是得人欢喜爱慕,悲难也是得人欢喜爱慕。 “你是他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 幼时的记忆许多苦痛,与母亲关联时却尽是欢愉。 大宅繁华广阔,母子两人的居所却安静偏僻,那时的院落少有精细的装饰和修缮,野猫成群躲藏在高丛中,听着孩童的嬉笑和脚步声便从草木高林中慵懒钻出,明日下眼睛眯着,等得了孩童手中的糕点,便露出肚皮,呼噜着满地打滚。 家宅中的主母天生高贵,母家位高权重,她不屑于丈夫豢养于别院,身份卑贱的娼妓,只是默许手下的奴才佣人捣乱做坏。 孤寂使得孩童心性早熟,细腻。莞杉焱早早从一众杂人之口听得母亲的出生,也听得自己的出身,知晓母亲是曾经艳绝名盛的花魁,知晓自己尊崇的父亲顾及母亲,不得已留下生父不明的野种。 父亲总有繁忙之时,有时更是整月整月不在家中。那被人尊为公主,主母的贵妇高傲,冷漠,照着父亲的嘱托,每日差人送来衣袍食水,为孩童准备书本,玩物。而那些佣人奴才,便每每趁着此时作乱。 “花魁大人!花魁大人!您可真是貌美,我从来没去过那些鬼地方,可我足以想象您衣着华丽,双腿大张,每日每日等人享用的低贱样子!” “哈哈是啊!穿着再怎么干净好看,也是给人脱光了玩弄的!” “主人真是心善!连亲爹不明不白的野种也养在着家中!” “所以说……还是花魁大人高本领呐!” 他们三俩聚坐,精致香甜的糕点吃食挡不住满口污秽谄笑。 每逢此时,那看着终日迷糊痴傻的母亲便拥着莞杉焱,手掌盖在因的恼怒,羞愤而通红的耳朵上。 莞杉焱那时在满是温热的怀抱中偶尔抽泣几声,等母亲一次又一次轻轻吻在额头,脸颊时仰起头,看他微笑欢愉时,弯成月牙一样的明眸。 这样的时日直至双生子降生的那天,才终于停止。 身,貌,音皆是男子之相,却可身怀六甲,哺乳喂养。 孩童不解其中一二,照着父亲的指点,教导,唤他母亲,阿娘。 是从清爽,温热的秋日开始,他变得慵懒,嗜睡。父亲找了大夫前来仔细查验,等直至夕落时,才尊敬送走感同心上欢喜的大夫。 “青和焱很快便有胞弟了……也可能是胞妹……等过些时日便知……” 眉目几乎与父亲同貌的长兄砚博青少见的出现在别院中,那日父亲差遣他归家时购置母亲喜欢的糖点。父亲欢喜,愉悦,顾不得少年课业,用过吃食便留着砚博青于院中赏月,玩闹。 而母亲仍是一贯呆愣,痴傻的模样,即使砚博青尊礼守序,学者父亲照顾用膳,茶水,糖点,却还是只顾拥着莞杉焱,细心喂着餐食,轻轻擦拭孩童沾了泥土,和几缕猫毛的小小掌心。 砚博青与父亲一样,不止音容相貌,行为举止,使母亲惊惧,胆怯也是相同。 秋雨溅落,好看的黄叶沾粘在湿地,一片狼藉泥泞。开始有人前来修缮院落,修剪高树枝杈,拔除荒草枯花。等着那溪池中水清鱼游,野猫也都找不见了,再过几日雪落,那溪池又结了冰,锦鲤于冰下也懒得摆尾,或是动弹。 母亲的怀抱越渐柔软温热,隆起的小腹中,有轻巧的悸动。 父亲又开始繁忙,少了庇护后那些个杂人又开始整日整日谄笑,嘴碎。 莞杉焱入学嗣半年有余,正是读书识字,学礼知耻,更知晓保护,顾及孕母。而孩童年幼,等斥责佣人奴才之后,那贵妇便打着管教的名头,几日几日断了别院的吃食用度。 正是冬至严寒,莞杉焱心中郁结悲愤,等学嗣中回来,望着满院薄凉,就只能钻入母亲怀中悲泣。 俗世卑贱疾苦,那脑子昏沉痴傻的母亲怎会不甘,悲切,早早备了床褥,待莞杉焱归家时暖和身子。 砚博青那时每日便都不请自来,一并带着炭火,热食。 冬日苦熬,等春立之日父亲便短暂归家几日,望见别院凄迷,又与主母嘶嚷,赞长兄懂事宽厚,等再而离家时,备下足足的衣袍与吃食。 母亲是喜欢那些精致甜蜜的糕点,他取了小勺,煮了热汤,一口一口喂给莞杉焱,也在溪池边的小亭中放置一份。每次等他刚一放下进屋,砚博青便匆忙过来,将热食吃下入腹。 嘶嚷有些作用,漂亮的院落中不见杂人,只有砚博青每日前往查验,带一束满是霜花与晨露的花束。 胞弟在腹中沉睡,长大。身子虽沉,可他心里欢喜,笑得多了,春花也一并开得青翠,烂漫。 直至五月,父亲本该归家,可不知怎的,平白耽误许久。母亲腹中的胞弟似是一并苦闷,初九那日,闹了白日整天不够,夜半时便哭着,嚷着来这世上。 夜半那时,莞杉焱被面色惊慌失措的长兄惊醒。被褥柔软温热,少年紧握肩侧的双手如钳,莞杉焱惺忪模糊目光之处,砚博青双目湿润通红,将外衣罩上莞杉焱的脑袋,随即匆忙拉扯着莞杉焱出了房屋。 “……呜……” 别院唯有一屋,平日间莞杉焱与母亲同住,即使孕时,母亲也让莞杉焱安睡身侧。 身子被拉扯着生疼,呜咽和悲泣声在身后隐秘细碎,踉跄时脚步错乱,夜色昏暗中给被褥绊倒,掌心触地,抚摸到一片怪异的粘稠与温热。 掌心霎时炽热,霎时冰寒,腥甜和粘腻的气味一瞬间钻入鼻腔,踉跄着行至屋外,砚博青挺身伫立明月下,莞杉焱望着满手通红呆愣几秒,直至身体于夜风中冰凉僵直,才勉强回神,仓惶转身时惊觉双膝无力绵软,猛然跪坐在早已被砚博青拉合紧闭的房门前。 “……阿娘……阿娘……阿娘!” “……呜…...你……” “阿娘!阿娘!” “……嗯……你听话……和哥哥在外面等着……” 他不经常说话,无论面对自己,面对父亲长兄,又或是这府中主母奴才。不知道是何缘由。他刚刚开了口,声音干涩沙哑,混杂着止不住的悲鸣与苦痛。 而砚博青一侧伫立,望着仍旧方才那副姿色神态,却在听闻那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词时猛然一颤,双目通红,哽咽不过几秒,便哭出声来。 少年已是修长挺拔的模样,悲泣之时肩膀瑟缩,脑袋低垂下来,额发遮掩双目。 砚博青身侧伺候的老管家已经在夜半之时出了府邸,匆忙寻那大夫。大公子院中的佣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煮沸的热水在进出时洒了大半,平日间做工粗糙的手臂给烫得通红。 无法继续呆愣在房前,莞杉焱从佣人手中强接过冒着热气的水盆,一侧的砚博青同时也大梦初醒一般,猛然转身,跌撞推开紧闭的房门。 “……呱……呱!” 拉门应声倒塌,其中混杂着婴儿初次呼吸之时,清脆又怪异的啼哭声。母亲身下的被褥已被染红,身体费力偏转一侧,伸手取来丝帕擦拭婴儿身上的粘腻。 而急切闯入的兄弟两人一瞬间没了先前的气势,望着挥舞着小手小脚在被褥中蠕动的婴儿不知所措。 “……焱……过来……呜……” 开口打断了二人的慌乱,莞杉焱扔了手中的水盆跑过去,趴伏在母亲身上便大声哭泣。不过是才去学嗣不足一年的孩童,砚博青上前轻拍几下莞杉焱的后背,而母亲平静不过几秒又开始呜咽抽泣,砚博青唯有慌乱指使还在喜极哭泣的莞杉焱。 “焱!去给弟弟擦洗干净!过去那边,阿蛮快送水过来了。” 砚博青使了气力,一把拉扯起伏在母亲身上哭泣的莞杉焱。 “……焱……像是平日给猫儿洗浴那样,用温热干净的湿巾擦洗弟弟身上……阿蛮会帮着……快去……阿娘方才是让你去……可是……” 砚博青微凉的掌心中尽是热汗,抬手拂去莞杉焱满面的热泪时微微颤抖。 而莞杉焱傻着,愣着,直至满身粘稠,略微带着些腥甜气味的胞弟被砚博青用黄巾裹着递来面前,才僵着身子,向前探出双臂。 “对……弟弟好小好软……抱着他……阿蛮!“ “是!小少爷……您快快抱着小公子过来,水暖,小公子洗了舒爽……“ 孩童七岁,望着个高身长,学嗣除节礼,学识外,教导体魄强健,那双臂,肩膀不足孔武,却还是稳稳拥住婴儿。 婴儿在莞杉焱怀中哭泣渐止,小小的双拳紧攥着轻举身前,眼睛眯着,嘴巴一张一合,呜咽声细碎,像是合着不时伸展的双腿。全身沾染了带着几丝血色的粘液,看不清五官面貌,胎发乌黑,却杂乱着贴在面额。 轻微细小的温热穿透黄巾与衣料,双拳伸前轻抬时拂过面颊,下颚,莞杉焱痴讷笑笑,望一眼无力瘫软在床,却是满目欢喜的母亲,照着长兄的嘱托,拥着胞弟,往屋内西面,摆放着热水的那处过去。 母亲唇齿间压抑,苦痛的呜咽和哭泣又在身后渐起,莞杉焱将婴儿轻轻放在阿蛮快速折叠柔软的被褥上,拧干毛巾,轻轻擦拭婴儿身上的污秽。 丝帕柔软,侵入温水搓洗拧干后小心抚上婴儿的身体。 先从尚未舒展的眉眼开始,拂去粘液,婴儿皱巴巴,红通通的皮肤便显露出来。像是还未长出眉毛,莞杉焱俯下身来,手指照着婴儿稀疏的眉间轻抚几下。眼睛眯着,又像是紧闭着。方才嚎哭时泪水沾湿睫毛,自眼角滑过,将那粘液稀释,淡化了些。小小的双拳仍旧在身前攥着,举着,莞杉焱思绪混沌,想松扯开婴儿细嫩的手指,好在给身侧的阿蛮给制止下。 “小少爷,不兴拉扯娃娃的手指。” 穷苦人家的女子,比宅中公子少爷稍长几岁,却早早懂得人情世故,更知晓这婴儿怎得照顾合适,怎得使不得。莞杉焱愣着点点头,再搓洗丝帕擦洗婴儿的身体。“……阿娘……阿娘……” 哽咽细碎,混杂着母亲紧咬着嘴唇忍痛的沉闷喘息。从未见过如此悲戚,孱弱如青瓷的砚博青,莞杉焱想回首望一眼,面前的婴儿却开始扭动,咕哝起来,就像是曾经躲藏在高丛中的猫儿。 “……哈?!小公子这是高兴!小公子喜欢少爷!” 婴儿不哭不闹,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却也看不出喜笑或是愤怒,莞杉焱望着于被褥上扭动的婴儿,再而听闻身后另一道婴儿的啼哭时,如魂惊破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