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惜败
4 迟宇的努力总归有了些回报。 在他过生日的前一天,一向稳重的刘秘书兴奋地在晚饭前给他打来电话:“迟少,我觉得这次说不定真能成。” “什么?”迟宇思虑过度,没胃口吃东西,正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查漏补缺,听他这么一讲,一个手抖,白纸哗啦啦铺了一整桌。 “综合从各方探听到的可靠消息,本公司策划最完善,报价也最低——因为咱们的干预,庄清砚那边价格没谈拢。”近几个月,刘秘书和迟小少爷算是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目睹迟宇的认真劲儿,他对这位小公子的印象好了不少。 “真的?”迟宇有些不敢相信。 “我还骗你不成?看来当初和材料那边死磕是正确的选择,”刘秘书越说越激动,“另外啊,那位大人也松口了。” “真……真的?”迟宇又问了一遍,这个消息把他砸得晕乎乎的。 “害,迟少,怎么还结巴了,自信一点啊,都不像你了。”刘秘书边笑边打趣道。 迟宇移开所有书册,走到沙发旁斜靠墙,还是不敢完全松懈:“具体一些,你觉得我们拿下这个项目的概率能有多大?” “百分之九十,保守估计,激进一点儿,百分之九十五。”刘秘书为人还是很靠谱的,不会胡乱猜测。 “毕竟还有百分之五……” “明天就到最后期限了,他庄清砚再强,也没办法在一天之内翻盘吧?我的消息来源都是不掺假的。”刘秘书自信地安慰他。 想想也是,除了己方的硬件条件,那位大人也会给他们一些助力,迟宇舒一口气:“那……明天看看吧,不要轻敌。”这毕竟是他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能力的最好机会,也是他给强敌庄清砚“颜色看看”的最佳时机。 “迟少啊,你就别愁了,高兴些,”刘秘书看看备忘录,“我记得明天是你的生日吧,说不定,这正是上天送你的生日礼物,它希望你能在辛苦这么久之后好好享受甘甜的胜利果实。” “嗯,好,”迟宇心中的石头这才稍微落下几米,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但愿吧,但愿。” 5 竞标那一天,迟宇穿上了他衣柜里最好的一套灰色正装——灰色是他的幸运色,还特意做了个显成熟的发型,抹了些他平时觉得油腻的发蜡。 提前十五分钟到达会场,迟宇在进门的一瞬突然打了个颤,像是在堆叠的喧哗中窥及一道模糊的预示,心脏如被反复关闭重启般跳得不太规律。他从未有过这种憋人的感受,装作不在意地四处张望着以求平复心绪,却更加心绪不宁——也不完全是出于对失败的畏惧担忧,还有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思。 各路精英齐聚,大人物们谈笑风生,前方的幕布反光似乎过于强烈,白得眩目。 就在这片眩目的白光中,迟宇重重地眨了几下干涩的眼,眼角刚有些润意,就被角落的一张侧脸扰乱眨眼频率:是庄清砚。那边坐着的,正是被迟云峰当作每日教育素材的庄清砚。 他今天身着黑色正装,戴着一双棕黄的羊皮手套,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的墙壁,扣到喉结之下的衣领加剧了他的“生人勿近”之感。或许是光线的原因,他的瞳仁很透亮,有点儿偏浅灰,嘴唇没有什么血色,和高挺的鼻梁配在一起,像刚刚被凿出的冰雕般,冻得人遍体生寒。 迟宇情不自禁地咬紧牙关,哆嗦了一下,视线却始终无法移开。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个人的长相,不管在哪里都会是焦点吧,新闻图里的庄清砚已经如此出众了,然而真正和他身处同一空间,迟宇才意识到,他本人的气质竟比相片上的凌厉了十倍不止。 等迟宇稍稍回神时,会议已经开始了。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到了庄清砚的斜后方,刚好把他的视野全部遮挡。趁此机会,他即刻截断自己有些失控的注意力,扭头看向正在发言的会议主席。 6 竞标的进展和刘秘书预测的一样顺利。 按照流程,这次大会总共有三轮,前两轮是综合评定,依照得分排名进入下一轮。迟家的方案细节完备,预案充分,价格也是令人惊奇的低,于前二轮次均拿到最高分,赢面本来也很高的莱胜被他们淘汰出局,只能灰溜溜地离场。而他们挺进第三轮后,剩下的唯一对手,便是在庄清砚带领之下的庄氏。 迟宇受到刚才好成绩的鼓舞,又信心满满地把自家的优势拿出来强调了一遍,看着甲方几位大人物满意的笑,他也乐得要开了花。这下迟云峰总该认可他了吧?虽然他年纪小,实战经验也不够姐姐哥哥丰富,可毕竟还是继承了迟家的基因,脑子好用,办法好使,能坚持又懂得变通——还没实实在在拿到项目,迟小少爷就忍不住自恋起来。他又往庄清砚那边瞟了一眼,仿佛看到那人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他的尾巴立刻翘得更高了:怎么样?任你庄清砚天之骄子,再吹嘘得厉害,还不是被我迟宇比下去,有眼力见的话,赶快来示个好,下次求我们合作…… 诸如此类的想法充斥着迟小少爷的脑子,直到庄清砚的声音响起:“庄氏此次的报价不占优势,并非是因为我们不够重视,相反,为了让诸位见证庄氏的诚意,我们特别邀请到了今年获得普里兹克建筑奖的建筑师菲舍尔教授。“ “嗡……”此刻,炸锅的除了现场参会者,还有迟宇的脑子。菲舍尔的名字他当然听过,她曾是横空出世的天才新锐设计师,也是历史上获得该奖项的最年轻的建筑师。她师承一代建筑名家施密特,却在羽翼丰满后跳出了老师的风格,独树一帜,各个作品不仅在视觉上令人印象深刻,在设计上充满新意,还能带给使用者很高的舒适度,无论专业度还是话题度都在媒体方面拉满。 “请各位安静!”主席忙发言维持秩序。 “我于德国学习时,与菲舍尔小姐相识,近几年来一直保持友好联系,”庄清砚以“人每天都要喝水”这样平淡的语气道出这个令人惊诧的事实,“两个月前,得知她获得建筑奖,我向她致以了最诚挚的祝贺,同时也和她立下一个约定,那就是……” 在接下来的讲解中,庄清砚的一系列言语、动作完全化解了他此前的冰冷疏离,整个人显得柔和真挚,每一句话都坚定而令人信服。他讲到了和菲舍尔的约定,讲到了自己对这个项目的渴望和期许,讲到了他对整体设计概念的理解,同时也旁敲侧击了菲舍尔今年在媒体的热度和她设计的艺术性——有菲舍尔参与的建筑,注定会在今后的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刚才冲着迟宇笑的大人物,表情在此刻显得专注而动容,他还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热血,和冲破“平庸”的跃跃欲试。 “对本项目,庄氏或许无法给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价格,但我相信大家能看到,比价格更重要的是理念,是创新,是不同价值观之间的融合,是对冲突的消解——这正是我们城市建立以来一直在探索的方向,也是根植于我们本土文化的精神。” 一席话说完,听众沉默半晌,掌声雷动。 庄清砚仍从容镇定,从他脸上看不见欣喜也显不出激动。他慢悠悠地揭开茶杯盖,浅浅啜了一口茶。 “他……竟然能把这个消息捂这么久,一点儿风都不透出来,”刘秘书失神地低喃,“怪不得前些日子二少预感我们赢不了,让我劝你放轻松,我还以为他只是在谦虚,或者是对你没有信心。” “二哥知道菲舍尔的事情?”迟宇脱力般靠住椅背,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无意识地摸到茶杯,把它紧紧捂住。这一个月他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心力,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连不那么光彩的手段都使了一些,没想到,对手还是光彩照人地赢了。 “不知道,他只是有预感庄清砚要搞大动作,”曾以为自己消息灵通的刘秘书,此次也被打击得快失去了信心,“是啊,我真傻,毕竟二少才是和他在各种场合几番交手的老对手,他对庄的了解肯定比我多得多。” 迟宇思绪万千,完全不能,也不愿集中精神于主席对结果的宣布。他知道自己输了,也首次清晰地感知到了庄清砚的强大,可纵使有千般不服气,也只能梗着脖子,闷声咽下。 “不过迟少你也不必伤心,拿不下这项目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刘秘书看见他泛着灰的脸,连忙安慰,“等会儿迟总和二少还要给你庆祝生日呢,迟总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她给我惊喜?”迟宇毫无兴趣,“我姐一直把我当小孩哄,我都能猜到这个惊喜是什么了。”对此刻的他而言,真正的生日惊喜只有战胜庄清砚,可残酷的事实告诉他,失败已成定局。迟云峰总教育他庄清砚有多稳,是多么有能力,庄清砚为人处事有多令人欣赏,他以前其实一概是不信的:哪儿有人能这么完美,必然是老爸用来打击他的夸大说辞。然而…… 结果宣读完毕,会场的人陆续离场。迟宇偷偷地往庄清砚的方向望去,见他正靠着椅子和身边男子交谈,眼中难得地含了一丝笑意。或许是喝了热茶的缘故,他浅色的嘴唇有了些血色,也比刚才润泽许多,又过了几分钟,他右手寻到衣领,解开了那颗扣得很紧的纽扣,喉结动了动,又解开了第二颗纽扣——这次露出了他的锁骨,在灯光的映照下白得快要透明。 他是真人吗?他也会笑吗?他……会记得今天的自己吗? 迟宇的喉结跟着他动了动,随即意识到什么,有些羞窘地扭过头,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