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铛——三更已过、平安无事——铛、铛——” 漳邺临近京城,以往少有凶案发生,唯有近月来屡有孩童失踪,官府这才安排人手,专在夜间打更巡逻。 这更夫喊得颇为卖力,敲锣叫喊之声传至漳邺府牢时,正巧叫一衙役听着,这人听罢浓眉倒竖,登时便张嘴骂道:“叫叫叫,夜半三更扰人清静!官爷也不知想些甚么,尽做些无用之功!” 这汉子名叫申武,乃是今夜值班衙役,他先前本在桌边趴着,正是睡意酣时,却叫这更夫搅了美梦,这才破口大骂。 “——唉,总算也熬到了三更天,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要不是为了些许赏银,哪个愿在这狗窝里待着?”他又怨道。 府牢外室摆了张木桌,瞧着不大,只在其上点了一盏白蜡,又摆了一壶浊酒、几碟小菜,碗筷却被推至一旁。入座之人显是饮酒划拳,待有了几分醉意,才在这桌边小憩,哪料此刻却被夜半打更声给吵醒。 梁修坐在他对面,给申武倒了杯酒,朝他劝道,“辛苦兄弟了,夜里风大,先喝杯酒暖暖身,再行归家去吧。” 申武打着哈欠,朝梁修摆手说道:“哪劳梁哥替我斟酒,唉,我婆娘催我早归,今夜便不陪梁哥了。若等杨弥、王坚那两懒贼赶到,只怕已过鸡鸣之时喽!” 牢房本是二人当值,衙门曾有过规定,需得待到交班之人赶到,前人才可离身,只是落到实处,难免有懒散之举。 申武起身理了理衣角,又将桌上残羹冷炙尽数收好,这才朝梁修别道:“小弟先走一步,梁哥若等不来杨、王二人,自行回去便是,总归理亏的是他们。况且梁大嫂还怀了身孕,便是官爷问起,大哥也有理由早归。” 听梁修回了声好,他才朝外门走去。这牢房外门除了枷锁一把,还缠有两副沉重铁链,往日里衙役们贪图便利,都仅是上锁了事,不去理会那铁链,可自刘鹗多次窜逃后,这铁链便不得不缠上。 申武嘴上又低骂几句,手中却是费力忙活着,待他将铁链缠回时已是冒汗发热、气喘不已,他归家心切,本欲即刻就走,一抬头却见牢内灯影轻晃、忽明忽暗,他心内无由来有些发慌,便隔着木门唤了句:“——梁哥、梁哥,可是烛芯忘剪了?” 牢内却是一片静谧、无人答话。 申武喉中吞咽,又沿着外门往前走了几步,垫着脚往里看去,却只能瞧见木桌一角,并未见梁修人影,他胸中打鼓、喃喃念道:“莫不是方便去了?” 他又抬眼一望,见桌角好似蓄着水珠,正滴答着往下坠落,申武见状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酒葫芦,迟疑道:“……难不成是打翻了酒壶,可余下的都叫我装进了葫芦,桌上哪还有酒?”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终是越想越疑,也不敢再留,转身提步欲走,可不待他迈出几步,便觉身后一阵大力,好似有人提住了他后领,遽然间便将他拖至门边。 申武心内巨骇,可他拼尽全身气力都挣脱不开,只好贴在门上急急求饶道:“爷爷,您、您是哪位爷爷?小的、小的就是个看门的,您别杀我,我、我有牢房钥匙,我给爷爷开门!” 他无法转身,自然看不清身后之人是谁,只当又是哪个犯人逃出了牢房。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回话的竟是个女人:“你倒是高壮,只是身有酒臭、实在难闻……罢了罢了,人间男女俱是身怀异味,唯有孩童尚可入口……” 女声轻缓柔媚,却好似一柄利刃插进了申武心中——这三道牢房中只有男囚,哪里会有女人? 他双腿打颤,身下淅淅沥沥地淌出水来,竟是骇得当场失禁。 女声更显厌恶道:“恶心!若不是那遭瘟的蛇妖坏我好事,我哪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许是急了,手中力气加大,勒得申武透不过气来,只是他此刻已无暇思忖,连叫喊之声都未发出,便觉后脑剧痛,竟是叫身后之人硬生生扯进了牢门。这牢门以粗木制成,木棍间仅有一掌距离,现下却卡进了一个头颅,而这人已是七窍流血,显是命不久矣。 申武命绝之际,终是奋力瞪大双眼,却未见头顶出现骇人妖兽,反见“梁修”笑看着自己,他那老实忠厚的面上露出贪婪饥渴之色,只见“他”舔了舔嘴角,出口却仍是娇媚女声:“丑货,我今日便拿你打打牙祭,回去也好喂饱我的孩儿。” 话音刚落,便见一条粗湿长舌甩出,顷刻便扭断了申武脖颈,这汉子双目还未阖上,又叫“梁修”血盆大口一张,咔哧咔哧地咬下了半个脑袋。 牢房地上尽是黄白污物,“梁修”却不在意,只见他端坐其中,拖着申武尸首连连啃食,不过半刻便将一个成年汉子吞入腹中。 四周腥臭弥散,“梁修”却是翘着小指擦了擦嘴角,口中哼声道:“滋味实是寡淡,哪比得上那几个胖娃娃——” 他说罢眼神一沉,突又厉声道:“待我稳住神魂,定要斩了那青蛇,以解心头之恨!” 可便在“梁修”言语之际,他眼角处竟突起裂痕,那裂痕自此处缓缓延伸至嘴角,将这憨厚面容斩作两半,细观之下,竟不肖人样,反像一尊碎裂的陶俑。 “梁修”惊呼出声,他双手压着眼角,眸中射出惊恨,嘴上却是惶惶道:“不够、还不够!呆子,你快去找些孩童来,否则……否则我连人形都难以维继了!” 他说罢急忙挥手一摆,牢房内血污尽散,四周也响起轻微杂乱声,好似转瞬之间,又从阎罗地狱回至人间。 梁修却像失了气力,只见他瘫坐在牢房地上,双眼无神、面色发白,隔了许久才伸手摸了摸脸,轻声劝慰道:“三娘莫急,我、我这便想法子……” 这回开口又是粗沉男声。 他扶着牢门站起身来,可一抬眼又想起申武惨死于此,他身子一抖,喉中发出唔唔之声,旋即又慌忙地擦了擦手,好似如此便可消去手中血污。 梁修粗喘几口,总算压去心中惧意,他暗自慰道:若那刘鹗不跑,哪会饿着三娘?我……我若再坚持几日,待她生下孩儿,我们一家三口便搬离此处,永、永不害人! 他在心中发下毒誓,这才暂缓惧意,匆匆往牢内走去。 这漳邺府牢修得坚固,除却外门,内里还分作三道,一道关押死囚恶贼、一道关押寻常蟊贼,还有一道,乃是为流放之徒所备,此牢中人多因官场失势囚困于此,往后还需听诏发落,多半呆不长久,是以此道牢房便靠最外。 梁修此刻便逡巡于此,他双目瞪大,在牢房外巡视良久,终是往最里间走去——他现下已是走投无路,穷凶极恶之徒难以调控,寻常小贼中又无出众能手……除了刘鹗,这府牢之中也只有一人可堪他用。 夜半三更,众犯都已睡下,可待梁修走至内间时,却听一人低声问道:“是谁?” 梁修浑身一抖,壮着胆子道:“叶大人,我乃牢中守卫。” 那人声音低沉,叫人听不出年岁,他闻言只缓声道:“阶下之囚、何敢妄称‘大人’——今日夜深,不知官差因何而来?” 梁修走至门外,悄声道:“小人冒死而来此地,只为告知大人一事。” 那人未有答话,梁修更是心内打鼓,却故作愤慨道:“叶大人,官府公文已下,圣上、圣上竟要判您死罪……小人不敢揣摩圣意,却也知叶大人领兵有道,乃是大梁忠臣,怎能白白死于此地?大人——” 梁修将腰间钥匙解下,举过此物伸进牢房,喘着粗气道:“大人若不弃,便随小人而来!我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助大人出逃。” 牢内静默良久,旋即又响起铁链拖拽声,梁修抬眼一看、心中暗喜,只见那人已从角落站起、缓步而来。 此间阴湿昏暗,只能大概瞧清这人轮廓,却看不清他面容,待他走得近些,才得见其原貌——只见他蓬头垢面、两鬓虬髯,叫人辨不清年岁,身上囚服亦是污脏不已,咋一眼瞧去,与寻常囚犯无异。 可若细看几眼,便可发觉此人面色怡然、步伐舒缓,全无死囚惊惧之态。梁修心中一紧,他知晓这人厉害之处,急急催问道:“大人,目下时间紧迫,您还是随我来吧!” 孰料这人却扫目问道:“确是有些面熟……你从前是我的部下?” 梁修不想他有此一问,咬了咬牙,终是据实回道:“小人多年前曾拜于东大营下,由刘长史管辖,昔日曾随大人南入武进、扫除匪患。” 那人却缓缓摇头,肯定道:“你话未说完,我怎知你是敌是友?” 梁修面色一紧,憨厚的面上现出不平之色,但念及三娘,还是回道:“武进山有猛虎出没,大人为入山,曾命属下广布捕兽夹,以保将士平安。” 牢中那人这才微微一叹,慨然道:“我记得你……可是梁修梁都尉?你身手不俗,又身居要职,为何不留在营中,反是来了此地?” 梁修紧咬牙关、并未回话,却是匆匆打开牢门,慌忙道:“大人,此时不宜叙旧,待出了牢房,我再与您细说。” 这叶大人却一动不动,反是盯着他眼低声问道:“你既在府衙,可有听闻太子南迁之事?殿下他……可有启程?” 梁修不敢与他对视,只好低头回道:“小人不知,只是小人曾听官爷说起……太子南迁已是定局。” 叶大人呼吸一滞,终于迈步出了牢房,定声道:“带路吧。” —— 府牢外,更夫敲锣之声渐远,不远处的小巷内却传来窸窣响动。 看着眼前之人来回走动,萧镇面露不耐,沉声道:“再不老实,便回去待着,少在我眼前多添烦扰。” 沈念眉头一拧,委屈道:“可是仲亭求我来的……那牢房内久无动静,这巷内又起冷风、阴寒得很,你还不许我多走几步?” 他试探地走近了些,又推了推萧镇肩头,软声道:“不然……仲亭便搂着我,一来使我免受这寒风之苦,二来我也不能四处走动,难乱仲亭心神。” 可沈念从来只有嘴上厉害,他见萧镇冷眼扫来,便不敢多嘴,乖巧地站他身后去了,只是最后又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哼,还不是仗着我对你……” 萧镇却是闻而不动,他侧身贴在巷口,一双眼紧盯着牢房。可他二人站立良久,也未见异动。 萧镇蹙眉道:“怪了,那杨弥、王坚一向懒散,久久不来倒还说得过去,可申武为何过了亥时还不离去,他若仍在牢内,梁修又该如何出手?莫非……” 他思及此,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仍是静待于此、不露分毫。 便在此刻,偏又听身后之人轻笑道:“仲亭真是假正经。” 萧镇侧头看他,只见沈念双眼一转,噘嘴道:“我可未说甚么,仲亭看我作甚?” 可见萧镇双目微沉,他到底还是心痒难耐,又多嘴了一句:“其实……这几个衙役也好,那些失踪的孩童也罢,只怕都不是仲亭真心想救?你本就是禽畜所化,乃是世上一等一的无情人,又哪会忧心于此?不过是想借势而登青云,终究是为己罢了。” 萧镇冷笑一声,贴近他脸道:“沈念,我从未与你交心,你这般信誓旦旦、自说自话,在我听来实在可笑。” 沈念面色一白,却嘴硬道:“仲亭是心虚了?” 萧镇别过脸去、并未直答,反是远眺牢房,良久后才轻声回道:“衙役之职,不过管辖众犯;官府之能,不过执掌数郡。若一官一役无能,也仅祸及乡里,可若皇城无德……所累者便是天下苍生。古人言巧者劳而智者忧,我萧镇非是无情之人,只是其志……非在此也。” 他话音渐弱,二人间又是静默无言。沈念听了他话,心头突起一阵慌乱,刚欲出口反驳,却听这人喟叹道:“罢了,禄郎非我知己,是我多言了。” 沈念猛一抬头,质问道:“你我来自一处,又有甚么不同?” 他说得凶狠,双手却攥紧萧镇衣袖,生怕这人挥手别去。 可萧镇却不给他机会,他缓缓掰开沈念手指,朝他摇了摇头。 沈念眼含怨恨、抿唇不语,萧镇见之又思及幼时梦中所见,不由在心内叹道:禄郎啊禄郎,你我泛泛之交,你又何来如此执念? 便在萧、沈二人静对之时,不远处的牢门却传来声响,萧镇忙后退一步、隐至巷后,他侧身而观,见府牢内弓着身子出来二人,带头那人步履甚急、行色匆匆,正是梁修。可他身后之人却步伐稍缓,虽身披衙役制服,却不像官府众人。 萧镇定睛一看,见他走路拖沓,似有重物负足,细察之下果见其衣袍下露出半截铁链,不由轻嗤道:“狗急跳墙、另寻囚犯,他今夜必有动作,你我这便跟上前去——” 说罢转头去看沈念,却见这人低头不语,他眉头一皱,不甚自在地哄道:“我之前言辞颇重,可此番正是关键之时,禄郎莫要同我置气了。” 沈念听言抬头,他眸中泛着雾气,回话却极是诚恳:“仲亭,无论你想做何事,我都会助你。” 萧镇微有愣怔,却终未答话,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