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1 呼吸
第六十章 要紧 周谡不是卫天卜肚里的蛔虫,不知道卫天卜的愁郁是在害相思病。但他看出那人心情欠佳,心里记挂这件事,连和姐姐周冉视讯时也在走神。 他倒不是有意分神,周冉一见他就开始絮絮叨叨,很有政客的风度,态度万分良好,一听全是废话,他装模作样应付着,不知不觉魂魄就要飞走。 好在他本就一个表情,旁人也看不出他听进没。 “谡谡。”周冉寒暄完毕,得不到反馈,耐着性子道:“看来你是一点也不想我。” 周谡心道,确实不想。他不过是彬彬有礼,才没有说出口。回过神摆出一个微笑,摇摇头,也不说是想还是不想。 看他这样乖巧美丽,周冉也就网开一面,不计较他嘴笨舌拙,谈起正事:“母亲说你对婚姻法有意见,是什么意思?” 周谡便问:“为什么同性之间不能结婚呢?” 周冉相貌一表人才,端正妥当,没有一丝让人看不顺眼的地方。她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至于楚楚动人到浮想联翩,也不锋芒锐利到煞气逼人。 她这双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似笑非笑“嘿”了一声,觉得母亲强人所难,把这种难题推来给自己解决。片刻后道:“没必要问这么大的事,你是想和谁结婚呢?” 周谡对兄弟姐妹们不像对母亲那样熟悉,嘴巴紧闭,不肯透露风声。周冉叹道:“随便是谁,总之婚姻不是玩乐,你连公司都没有开过,不要想在婚姻法上做花样了。” 周谡反驳:“现在有公司了。” 周冉点点头:“好的好的,那你就先玩公司的事。要是一上来就想玩政治,玩法律,是容易吃亏的。” 周谡有些不甘心,周冉看他孩子气得闷闷不乐,却不胡乱发脾气,比自己那些鸡飞狗跳的魔鬼小孩们讨人喜爱得多,对他又宽容一些,多嘴道:“你知道我是什么职位吗?” 周谡背起书来:“阿西亚联邦伦理常务委员会副会长,立法院委员,东三区区域联合人民代表……” “是的,是的,记性真好。”周冉制止他:“但你觉得父亲那样的人,为什么不要这么多头衔?” 周谡没关心过这类问题,周将军自己爱干嘛就干嘛,难道还要儿子指手画脚。 周冉说:“力量打破规则,而规则制衡力量。你要是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先想清楚用什么方法,免得绕远路。” 周谡云里雾里,不明白这一通谏言和婚姻有什么关系,又和周将军有什么关系,装作沉思着受教了,周冉看他虚心接受,更为欣慰:“要是你对这些有兴趣,有空到西二区来找我玩。” 二人单方面地姐弟情深,结束了这次远程对话。 周谡梳理了一番这次对话,看出在公司做出成绩之前,周冉是不肯给他解答同性婚姻的立法困境了。同时他默默意识到一件事:就算他长得再高,家里人都和卫天卜一样只把他当半个人,不算一个完全的大人。 这真是极其诡异的事情。为什么开公司开出模样,就可以算作大人呢。要他看来,开公司也没有难到哪里去,就算公司做好了,他还是他,能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呢?周潇也没有开过公司,但是就没人认为周潇是个小孩。 疑惑一阵,他就将此问题搁置一边,觉得还不如操心真正重要的事:卫天卜为什么不开心。 接下来他就得与公司员工们随意商讨些项目进度,这样那样,一晃就到傍晚。周谡惊觉时间过去飞快,重要的事还没来得及细想,于是突兀地站起来,说一声:“那就先这样。”就与员工们挥别。 这些公司员工都是支援军相关的熟人,对他不像个活人的作风已经见怪不怪,任由他一阵风似地离开。 周谡旋风吹到圣所,卫天卜今天连饭都没开始吃,又惊又喜地问:“怎么这么快又有空见我?” 周谡不懂他说什么:“见你怎么会没空。你不是要做教学计划吗?我们走吧。” 卫天卜一把抓住他手腕,脸颊微红:“哦,也没那么着急。” 前两天刚说的事,为什么现在就不着急了呢? 周谡莫名其妙去看他脸色,卫天卜眼波流转若即若离,就是不肯和他对视。但眉心平坦,不再忧愁,周谡想想作罢,抱起他笑了:“那你想做什么?” 卫天卜心砰砰直跳,问他:“你不是很忙吗?还要和我瞎玩。” 这回换周谡不乐意了,撅起嘴:“你是不是不想陪我,难道我耽误你挣钱了?” 卫天卜是嘴巴裂开也无法说出这些话,周谡却可以这样轻轻松松说出口。他心潮起伏,紧紧抱住周谡道:“不是不想陪你,我怕……” 怕他要事在身?怕他喜新厌旧?怕他理所当然就要渐行渐远? “我怕你太忙。”一句话说完,卫天卜喉头发紧就要流泪,他赶忙眨巴几下眼睛,压下不受欢迎的悲伤,也笑了:“不忙就好。” 周谡算算时间,一板一眼回答:“忙是忙的。”他看着落日余晖里的卫天卜,补充道:“但是都没你要紧。” 第六十一章 呼吸 贺咏翔坐在卫天卜的办公室里,偷偷摸摸张望。除了有一只电子蓝色鹦鹉在置物架上时不时扑棱两下,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间办公室。她在圣所内太受欢迎,今天要和这个谈心,明天要与那个调停,行程堪称繁忙。再说,她很识大体,知道卫老板并非事事都想她们知道,便有意带着大家避讳。 只有李鸣金是一点不服管,从来不避讳,想去哪里就要去哪里。 想起李鸣金这个小疯子,贺咏翔的心脏仿佛又要痛,她摸上胸口捋了捋,正在泡茶的卫天卜见状问她:“是不是还没好?” 贺咏翔很爽快地摇头:“都快两年了,早就好了。” 她知道卫天卜一直担心挂念她的伤势,故而表现得非常懂事,不做性子。 换成夏幽琅黑着脸硬着嘴来问,她马上就会泪水涟涟,撒泼打滚,让夏幽琅连哄带骗忙活多忙半天。就算幽琅姐姐识破,挨上一顿骂,也不算什么损失,大家都愿意被多骂两句。 她说完好奇地盯着泡茶的卫天卜瞧,看他行云流水一番动作,茶壶倒茶杯,茶杯再倒小茶杯,最后一只小小的青绿茶杯淅淅沥沥过继接了一点点焦赤颜色的茶水,递到她面前。也不知道这么一点点水,喝了和没喝有什么两样。 茶还没喝进嘴里,她就被卫天卜通身气派搞得诚惶诚恐,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话。 见卫天卜拿眼神示意她去喝,她就捧起小杯嘬了口,试探地抬头偷瞄,就见卫天卜一手捏杯一手托底,也小抿半口。说不上具体哪里好看,总之是非常惹眼,她便也悄悄改成这幅手势。 卫天卜突然说:“西二区的人最爱喝茶,他们觉得这是正经习俗。” 她也恍然大悟:“电视这样演原来都是真的。” 卫天卜摇头道:“喝茶就能飞上天是假的,这个你不要信。他们就是喜欢喝这些炒叶子泡水,不然就不高级。” 她默默难过了一下:原来自己一直不高级。 也许看出她心事,卫天卜又说:“他们还不肯承认有哨兵与向导这回事,也觉得不够高级。” 就连卫老板也不够高级了,贺咏翔这下要生气了,怒道:“哪里不高级了!” 卫天卜体谅少女尊严,冲她露出微笑,柔声安慰道:“总之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你也可以不要介意。” 在贺咏翔印象里,西二区就是个到处是山,山上盖白色宫殿与广场的地方,她接触不到西二区的人,更别提西二区的氏族,自然不认为那里有什么高级,肯定还是卫老板高级一些。立刻说:“我才不管他们,他们懂你什么。” 没料到这位小姑娘是在替自己不快,卫天卜有一瞬诧异,随即道:“你提了好几次要出去,但氏族里都是这样与你想法不同的人,你真的想去吗?” 贺咏翔这才知道,卫天卜又是在担心她。 她不再假作斯文,端起杯子一口喝光,抬头道:“我爸妈都不担心这个,本来就不应该你来担心。”就算摸不到卫天卜铜墙铁壁后的情绪,她也能在那眼神里看到怜悯。于是她一把握住老板的手,真心诚意娓娓道来:“我已经长大了,也比其他人都能干,我一定能比其他人做到更多。” 摸到卫天卜手心出汗,察觉他是个活人,她反倒坦然了:“老板,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一定很累,我还没有吃过苦,也没有累过,让我也帮你分担,难道不行?” 卫天卜沉默许久,说:“也不用急着长大。” 贺咏翔直接站起来,一只小黄鹂无影飞起,绕着她打转:“我和大家在一起,一直都很开心,不是哪里不满才想出去。你不相信就来试试看,看我有没有撒谎。” 卫天卜自己的成长是不快的,故而无法察觉,不知不觉之间,向导已经有机会快乐地长成半个大人。 “我也想出一份力,凭什么我不行呢?”她提高声音:“我也有想做的事,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希望大家都开心,你和幽琅姐姐,连逍平都能更开心,这就是我自己想做的事!真心想做的事!就算我真的做不到,起码要试试看再说吧!” 她在懵懂中接受了庇护,少女日渐丰盈的勇气已经催动她无畏的灵魂,愿意为了爱而承受失败的代价。只因那些快乐的过去已经切切实实成为了她的一部分,让她坚信无论面临怎样的失败,她都还是枝头高歌的自由鸟。 怕卫天卜还要反驳她,她跨过桌子从上而下,硬是抱了卫天卜一记,紧接着溜出门去,还大喊:“我不管!反正我要第一个!” 卫天卜愣愣地呆在原地,她又蹿回来趴在窗口留下一句:“千万不要让楷援那个呆瓜出去,他笨得要死。” 时间静静流淌,蓝色鹦鹉梳理起羽毛。恍惚间卫天卜在她的气概中捉摸到周谡的影子。 他其实一直不愿找这位年轻的向导谈话,怕她因记恨了鸣金才愤恨想走,又怕她不知深浅会遍体鳞伤,卫天卜已经没有了一无所有时的孤勇,只剩对向导们的瞻前顾后。 他习惯了深海中孤独地潜行,探查世界的冰冷。没有目的,不知疲倦,只寄托于一个幼年时微小且天真的念头:如果自己能够生存下去,有可能有什么会不一样。 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他也无法给出答案。 是穷人会突然变富,还是男人会变成女人? 是权力会突然颠倒,还是利益会自取灭亡? 都是痴人说梦,都是胡思乱想。 他不过执拗地成为一个怪异的人:非男非女,不谈小家;不是氏族,也不是平民;没有前例,也无法后退。 周谡是漆黑的海里突然出现的绚烂泡沫,他以为这短暂的美丽是最奢侈的奖励,现在这泡沫好像钻进了肚子里,他也发起光来。 借着这点微光,今天才有了些许勇气面对贺咏翔。 她不仅没有记恨,还成长为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一个很有志气的大人,给了他一个拥抱。 是他太过胆小,总把一切想得太糟;还是借着一点微光,才能把本就存在的东西看得透亮? 思绪翻涌中卫天卜拍拍脸颊,忐忑地拨出一个不务正业,毫无意义的视讯给周谡。 那头没等他忐忑多久,周谡的漂亮脸蛋很快出现在眼前,嘴角上扬:“你找我!” 卫天卜也忍不住被他感染,笑起来:“是。” 周谡聪明地问道:“是不是想我?” 卫天卜朝一边躺倒,歪歪斜斜靠在椅背上,声音沙哑:“是。”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想你。”他毕竟虚长好几岁,学会调情竟一发不可收拾,慢悠悠晃荡长睫毛,迷离看过去:“你有没有想我?” 周谡凝固在了画面里,不仅很想他,还很想亲他。想得太多,烧坏了头。 这样一卡壳,卫天卜就不看镜头了,瞥向一边,说不清是问责还是抱怨:“要是不想我,很伤我的心。” 那可就要命了,周谡连忙道:“想的,想的。不要伤心。” 一边说一边要下班了。 这班谁爱上谁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