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种可能
叶珏抬起右脚,向前迈去。 阴风乍起,光线骤然黯淡,周围隆起浓雾,眨眼间,巷墙街道全部消失,视线一片模糊。 前方,叶澜等人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如同纸扎的人偶,毫无生气,亦渐渐隐在浓雾之后。 叶珏心有所感,大抵是此处幻境即将湮灭。 若说一开始,他不明白这方小世界是由何而来,那在几日的经历后,尤其是在叶澜出现的那一刻,他确定了,幻境里的非是全为虚象。 如果他没有猜错,幻海宗选拔内门弟子、季雪满获胜却遭攻讦,以及最后逃脱罗家追捕之事,全是季雪满幼年的真实遭遇。 而唯一的变数,是他。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幼年叶珏,意外遇到幼年季雪满,改变了这些往事的过程,却歪打正着地没有改变结果。 直至季昀说要带他一起走时,幻境才及时幻化出叶澜等人,强行调整事情走向。 因为在现实中,他和季雪满从不是一路人,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叶珏面色未变,淡然走进浓雾之中。 银铃声巧,丝竹绕耳,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瞬时涌入脑海。 叶珏身形站定,再睁眼时,景象已然大不同。 无星无月的深空夜幕下,赤黄灯火交相辉映,吵嚷热闹、人头攒动的街道两侧,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绵延数里,从望不到的远处一直延伸到他跟前,如血红的瞳孔飘荡在绯带交错的楼阁之上。 楼阁大门在向他敞开。 叶珏抬起头,楼阁高耸巍然,匾额上书三个字“入云阁”。 笔锋钩扬放浪,桃瓣点点作缀,妖柔娇媚的笑声嗔语从厅堂若隐若现飘来,混杂浓厚的脂粉香气,还时不时爆发一阵粗声粗气的猥琐调笑,不难猜测这座“入云阁”做的是什么勾当。 恢复成年体态的叶珏不由皱眉。 这又是哪?也是幻境?这次他会遇见季雪满吗? 仿佛有所指引,他撩起衣袍缓缓拾级而上,心头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哟,这位公子,快、快!里面请!”不等他进门,老鸨打扮的美艳妇人便热情出来迎他。 叶珏不动声色缩回手臂,避开她的触碰。美妇尴尬一瞬,随即笑容又堆满脸,忙赔罪道:“是奴失礼。瞧您面生,第一次来吧?保准安排几个干净的雏儿供您美美享用!” 叶珏心说不用。但他莫名觉得此处怪异,想调查一番,来青楼妓馆不点召几个作陪只怕会让人心生怀疑,便没作声,任由美妇同身边小厮交代,从前天刚来的人里挑三个俊俏的送到二楼东侧雅间。 然后又立马转向叶珏,低头带路:“公子,这边请。” 叶珏随她跨入大门。 一楼大堂内,人声鼎沸,曲乐交杂,粉香扑鼻,常有三两个美妓作陪一桌客人,陪酒陪说陪笑,或倚在柱旁、墙角,被人拉着吃嘴偷情,听一耳朵的下流话。从东到西,桌面、过道点满烛火却不甚亮,暗黄的光线迷离,更为这场肉欲盛宴点燃催情的暗香。 唯有横在大堂中央、对准门口的一座舞台周围光亮如昼,红色薄纱层层垂落,似梦似幻,掩去台上朦胧景象。 叶珏注意力为其吸引,不自觉驻足,询问道:“这是什么?” 老鸨瞧一眼台上,但见薄纱之后纤影微晃,双袖一拢,烛火映出的腰段勾勒出一条曼妙曲线,仿若柔弱无骨,令人遐想非非。 她一摆手,捂嘴笑道:“哎呀,是我们这儿的花魁,马上要选今晚的贵客了。等选完后呢,就在这台上,当场‘表演’一番。在这一楼的客人们呐,几乎都是冲他来的。怎么?公子也对花魁侍客的表演感兴趣吗?” “表演?”叶珏听完,只觉恶心。 是何等淫荡不知羞耻的人,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心安理得地供人观摩其赤身裸体交媾淫乱的场面? 老鸨见他面露嫌恶,忙找补道:“是啊,是表演,公子看看就好。咱们的花魁啊,美则美矣,但接待的客人太多太杂,说起来啊,这主意还是他自己出的。一般像您这样身份的人,也就看个乐子,都不爱跟他掺和。您要是觉得污了您的贵眼,快随奴来,给您挑的几个干净美人早在房里等着了!” 叶珏颔首,将要转身离去。 赤纱帷幕恰在此时缓缓拉开。 “咚——”琴弦收束,在场的人皆不自觉循声往台上望去。 “……真乃绝色啊。” 霎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众人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不小心的冒失会吓坏眼前美丽的人儿。 老鸨快速站到叶珏跟前,帮忙挡住这位贵客的视线,催请他快上楼去。 然而,方才还在嫌弃花魁淫荡的贵客,此时却直勾勾地盯紧台上。 “多谢各位今夜捧场,久等了。” 美人淡然一笑、嗓音清婉,乌黑发髻松垮挽起,眉如远黛、双瞳剪水、唇若含朱,一身轻薄红衫勾垂在白皙肩头,包裹住玲珑曲致的身段儿,向前几步施然行礼时,细白长腿从衣衫下钻出,流连的曲线一直向上没入腰臀,吸引足了台下或贪婪或嫉恨的目光。 “公子?公子?”楼梯旁,老鸨喊了几声,都没见叶珏答应。再一看,前一刻还嫌弃她家花魁淫荡的贵客已然看呆,笑得她拈着团扇忙遮住嘴脸。 美人一发话,静止的台下立马欢呼吵闹起来,喝彩、口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拿着一张写着“壹佰叁拾壹”的木牌跌跌撞撞从旁侧楼梯爬上来,没走几步扑通跌倒在台上,引得众人哄笑也不在意,膝行着爬到美人脚边,一脸幸福高潮地抱着他的小腿,一张嘴,挂不住的口涎喷溅而出。 美人弯腰替他擦去,温柔笑道:“慢点儿,瞧您这德行。” 中年男人眼都看直了,“嘿嘿”涎笑,举起木牌展示给左右看,欣喜若狂地高声喊道:“是我,是我!今天到我了!终于到我了!” 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将木牌往身后一扔,两只搂住小腿的肥手钻进衣衫下,逐渐向上摸去。 “快点!快点!” “来点狠的!带劲儿的!” 在众人艳羡贪婪的注视和叫好起哄声中,暧昧的赤色薄纱层层滑落,即将掩去台上发生的腌臜事。 “嗖!” 倏地,一道银光冷意穿破灼热闷燥的空气,晃了众人的眼一刹,转瞬刺进薄纱之后。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喊叫迸然爆发,鲜血喷溅,穿透垂挂破碎的赤纱,星星点点。 方才还在揉摸美人的一双肥手骨碌碌从薄纱底下滚出,断腕上的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华贵的长毛地毯上全是血迹。 大堂内犹如死寂。 老鸨惊诧地张大嘴巴,食指发抖地指着身边人:“你、你……” 叶珏收回右手折扇,眉间戾气横生,双目猩红,浑身杀气缠绕,冷着一张脸,缓步沉重地向中央的台前走去。 “咚、咚、咚——” 堂前聚集的人自觉分列两侧,为他让开中间道路。 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撩开红纱,美人慵懒地撑坐起身,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没有吓到他,反而还有耐心劝导罪魁祸首,浅笑道:“这位客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即便你身份再高,在我这儿也得排队。喏,去那边吧,现在拿号应该是排到四百五十多,也就再一年的时间,便能与我欢好了。” 他说完,叶珏已站定在台下,与他不过一尺距离。 一瞬间,偌大的厅堂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其余人都消失一般。 昏黄的光照在叶珏侧边脸颊,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忽明忽暗,正如他此刻心情与数不清的疑问,难以捉摸。 他深呼吸一回,阖眸再睁开时,几近要将手中折扇捏碎,嘴唇张了又张,终是不敢置信地沙哑唤出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 “阿雪。” 被喊到名字的人却不惊不慌,垂首莞尔:“我竟不知何时与客人这般相熟,这样称呼,不妥吧?” “……为什么?” “嗯?哪有为什么?客人第一次来,一分钱都没给我花,就想和我亲昵,你让其他客人……” “我是问,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叶珏打断他,冷静下来后,心头涌起一丝异样。 眼前的人,样貌、声音皆与季雪满无二,但不同于他之前遇到的幼年季雪满,这个“季雪满”陌生到令他心慌,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 是真正的幻象,是来迷惑他的。 叶珏定下心神,欲图破解幻象,甚至心底已计划好斩杀破除之法。 “呵呵。”季雪满却低低笑出声来。 他双膝合拢,直起身跪坐,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手压在唇边,裸露的肩膀微微耸动。半晌,他终于笑够了,疑惑反问:“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叶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季雪满轻拢了拢松敞的衣衫,唇角勾起,漫不经心道:“拜叶门主所赐,让季某在血炼门的地下水牢内,便成了万人骑的贱货。多好啊,我这样卑劣低贱的人,能成为世家修士们修炼途中一块小小的垫脚石,也算三生有幸吧?” 他仰起头,不顾叶珏的迟疑震惊,继续说道:“修为散尽,时日无多,唯一还算有价值的就是这张脸和这具身子。怎么,叶门主?我讨口饭吃也不允许吗?” 叶珏不信,这不应该,明明在地下水牢时,他已及时将季雪满救了出来。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很惊讶吗?” 季雪满看清他表露出的审视怀疑,不由好笑,可笑着笑着,酸涩的眼眶湿了。 “你不是说过,一定会娶我的吗?” 他轻声问:“叶折瑾,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呀。” 叶珏猛地回过神。 季雪满还在问他,瘫坐在那,歪头看着他,双瞳逐渐黯淡无光:“叶折瑾,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娶我?你又骗我。” 叶珏摇头,眼眶发红,艰涩道:“没有,我没骗你。” 他终于明白这个“季雪满”是何人了。 一个他在幼时许下诺言、被他下到水牢却未能脱身、受尽凌辱的“季雪满”。 他伸出双臂,试探着小步上前,声音紧张地发颤:“阿雪,过来,我娶你,我没有骗你。” 季雪满却不为所动,低头看着摊开的掌心,失神般地低声呢喃:“不会的,你骗我。我很脏,很贱,你不会喜欢我,不会娶我,不会的。” “叶珏,我知道的,你一直觉得我玷污了你,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污点,你恨不得杀了我。” “哈哈,你想杀我……” 季雪满抬起头,苍白的笑容里,两行血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早知道,应该我先杀了你才是。” 话音落,阴冷黑风骤然席卷而来,吹灭入云阁一楼所有烛火,连同窗外街道漆黑一片。 这时,大堂内早已静止多时如人偶的其他人全都“活”了过来,却不再是人,飘渺的身影形如鬼魅,围着中间的叶珏打转,阴恻恻地冷笑着。 “杀了你。” 冷漠无情却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自头顶传来。哪怕知道此为幻象,叶珏仍是不免心头颤痛。 “杀!”鬼魅得了令,立马一拥而上,个个眼若铜铃、舌长三尺,举起瘦骨嶙峋青筋缠绕的双手便要去掐他的脖子。 “找死!”周身气势陡然凌厉,叶珏向后翻身一跃,于半空折扇展开,玉骨光华流转,银白光芒大盛,瞬间逼得鬼魅捂住眼睛大喊惨叫。 “啊啊啊!” 玉骨扇风扫过之处,鬼魅登时烟消云散。 绯袍飘落,叶珏脚尖轻点舞台围栏,稳稳落下。 手中折扇化为一柄雪白长剑,剑尖直指眼前人的脖颈。 然过去好一会儿,仍无下一步动作。 季雪满嗤笑:“不杀我?” 叶珏垂眸不言。 “很好。” 季雪满道出这两个字,衣袖一挥,周边黑暗顿时消散。 暖炉熏热,清茶生香,叶珏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云渚小庐内,身上缠了不少绷带。 “醒了?叶门主。” 叶珏偏头看去,身着绿衫的季雪满正手持一杯茶,悠闲地抿了一口。 这副场景,这番语气,叶珏稍微回忆了一下,很快想起,这应该是他刚刚失忆被季雪满救回来的时候。 所以,又是一个幻境? 叶珏不敢声张,只能表现得和当时一样纯真无辜:“你……” “别害怕。”季雪满起身,几步走到床前,弯下腰扯过他的衣领。 一切皆如记忆中重新上演,叶珏稍松口气,准备静观其变。 一道彻骨寒意凛然闪现在腹部。 季雪满笑了,语气却森然危险。 “马上就死了,不用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