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有应得
叶珏讨厌那年在重云宫一味向他索求的小圆脸、小黑皮,讨厌强迫威胁季雪满共享出历练所得的血炼门门徒,讨厌受恩于季雪满却反教人唆使陷害他的纪明晨。 但叶珏想,他和那些人本质上无甚区别。 他活成了他最讨厌的人的模样,仗着季雪满的信任和喜爱。 以前,他劝过季雪满许多次,不要理睬贪婪自私无底线之人,可他唯独没劝过季雪满一句:不要相信他。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当真感受不到季雪满对他的感情一二吗? 叶珏记得,在秘境中他犯傻为季雪满当肉盾挡下那一记偷袭,手背上破了个口子后,乘坐灵舟回去的路上,季雪满拉着他非要给都快愈合的伤口上药。 彼时,他一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瞧着季雪满抓着他的手一脸紧张担忧,心笑这人实在小题大做。 可胸口却生出一股奇怪的悸动,灼灼目光落在那张明艳生动的脸上,再难移开。 他不由想到先前有人骂他的话,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学起那不入流的修士,凑近了调笑道:“他们说我玷污阿雪,似乎也没说错。这样的肉体接触,可不就是‘玷污’?” 季雪满脸皮薄,瞬间就脸红了,嗔他休要乱说。 叶珏好心情地放声大笑,满足地欣赏季雪满慌乱羞恼的模样。 看啊,他知道的,可他不愿细想,任由为之,甚至利用季雪满对他的这份好感。 他才是欺骗伤害季雪满最深的人。 现在,季雪满终于“醒悟”过来,叶珏却感觉不到一丝高兴。 因为季雪满说:“放心,以后不会救了,也没机会救了。” 身和心一同死去。 是叶珏亲手了断。 他慌了,后悔了。头一次,两人立场仿佛反过来,他劝说起与从前类似却又相反的话。 “不值得的人很多,包括我。但或许,在哪个破庙里,还有一个你。” “有意义吗?”季雪满轻声打断,自问自答:“没有意义。他会碰上另一个你,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泪水划过脸颊,他凄然笑道:“叶珏,是我输了,我从来都争不过你。” 叶珏深吸一口气,呼吸在抖。 他往袖子里缩了缩因为用力收紧血迹完全渗透绷带的右手,低哑道:“还没结束,你没有输。” 季雪满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向床边走去:“随你说吧。” 叶珏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人躺到床上翻身背过去后,才不舍地站起来,走出去之前说道:“我会让苍凛过来多陪陪你。” 无人应答。 他眼神黯下,失落离开。 * 这一天,墨白忙到半夜。 他头都快炸掉,倒不是因为多累,而是叶珏交办给他的事项太棘手。 他遵照命令前去抓捕和杨兴有交易的人,不论是普通门徒还是世家子弟。出发前没透漏半点消息,生怕有罪人闻风而逃。前者见到刑堂的人来,皆是心惊害怕不敢违抗,乖乖跟着走了,但后者不好对付。 世家修士多仗着家世在宗门中自恃高人一等,平时的小规小矩打破一两个,刑堂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骤然间降下此等重罚,几乎没有不闹的,吵吵着要让门主主持公道。 在抓第一个世家修士时他就遇到了大麻烦。那人大声嚷道:“宋青屿对季雪满投毒都可被赦免无罪,我就是买了块留影石,算得了什么!” 墨白一惊。白天在场的总共他们几人,用排除法之后,也能猜出正是宋青屿将此事宣扬出去。 目的很明显,扬自己的志,灭门主的威。 墨白本想使用强硬手段,可还没动手,这家的长老就站出来撑腰:“墨掌卫请回吧。人我们是不会交出去的,且不说这罪名是否妥当,门主不能做到一视同仁,老夫必要让门主给个说法!” 第一家不成,之后的也可想而知。有的闹起来嗓门大到恨不能吵嚷得血炼门人尽皆知,有的虽吞吞吐吐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别家不去我也不去。 忙活几个时辰却收效甚微。而被抓的普通门徒左等右等也不见世家的人陪他们一起进来蹲大佬,有几个心态崩溃的直接自暴自弃,当即破口大骂起叶珏,气得墨白又拔了他们的舌头,刑堂内一夜惨叫。 第二天天刚亮,墨白便火速赶去书阁复命,将所见所闻全都向叶珏细细说了。 “牵扯其中的世家有陈、李、姚、袁、周、杜等,加上宋家,便是七家。这七家,无一人把门主放在眼里。” 墨白忿忿不平。这些世家真是胆大妄为,鼻孔快长到天上,联合起来给门主施压,是想要夺位吗? 他不希望叶珏像昨天对宋青屿那样息事宁人,必须给这些世家点厉害瞧瞧。 叶珏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似是早已预料到世家的不服管,淡淡道:“本尊知道了。你辛苦了,去歇着吧。” “门主?”墨白惊诧。 叶珏收了“陈”字最后一点,放下笔抖了抖纸,反问道:“你以为只有这七家?” 墨白瞪大眼睛:“难道还有?” 这时,门口护卫敲门禀告:“门主,叶茂长老求见。” “让他进来。” 叶珏将纸往书案右侧一展,冷笑道:“瞧见了?最坐不住的是叶家。” “这……”墨白没想到叶淳都被废了,叶家还有人心思不轨。 他先行告退,走到门外时恰好和进来的叶茂迎面碰上,对方高傲地斜了他一个白眼。 墨白:“……”要不是看在叶茂是门主长辈的份上,他绝对一拳抡过去。 事实上,不仅是对他,叶茂对叶珏也没有好脸色。 他一进门就大步走到叶珏面前,使劲拍打着崭新的楠木书案,指着叶珏唾沫星子乱飞:“你翅膀硬了啊,竟敢把那么多世家都得罪了!这门主你要是不能当就给我退下来!” 他是叶珏的叔公,比叶澜还大一辈,因此仗着辈分完全不畏叶珏的威压。 叶珏正慢条斯理地在纸上写字,书案震动也不影响他分毫,腰背笔直,头也不抬冷冷道:“本尊不能当,你能?” “你!”这话完美戳中叶茂的隐秘心思,他涨得脸面通红,褶子都挤在一块,高声大骂:“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 叶澜当门主时,他就竞争不过侄子,现在连小他两辈的侄孙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如何不气? 叶珏掀开写完的一张纸,重新蘸墨,趁此空隙抬头睨他一眼,觉得好笑:“你知道上一个本尊喊二叔的,下场如何吗?” 叶茂狠狠一噎。 随即,他更气愤了,恨不得夺过叶珏的笔一折为二扔他脸上,但不得不承认,叶珏的这句话对他有极大的震慑力。 他只能嘴上逞能骂道:“你还有脸提你二叔!你什么都不跟我们说就把你二叔搞垮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是真狠啊!” “叔公。”叶珏阴寒笑道:“再骂下去想收场就难了。” 叶茂被他看得冷汗直流:“……总而言之,我绝不允许,叶家也绝不允许,你为了一个季雪满把世家全得罪光了!若你执意而为,哼哼,我告诉你,叶家能捧你坐门主之位,自然也能将你拉下来!” “呵,是吗?”叶珏嘲讽一笑,写满七个世家大姓的纸张一溜铺开,他仰倒在椅背上,表情疑惑:“叶家不允许?叔公,你该不会以为你代表叶家吧?” 叶茂感觉不妙:“你什么意思?” 叶珏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道:“本尊很想知道,如果本尊不当这门主了,叶家要派谁上呢?如果换一个人,你认为世家还会乖乖听叶家的话吗?” 他哈哈笑道:“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 叶茂大怒:“你在威胁我?” 叶珏觉得他天真得可笑:“无需威胁。叔公莫不是以为,你能有今日高高在上的地位和荣耀,是靠自己?你需清楚,是先有父亲和本尊,才有叶家。从一开始,叶家想换掉本尊的想法就不可能实现。” 这番话犹如当头一棒,敲得叶茂顿时清醒后怕。他明白叶珏不是危言耸听,只是他平时日子过得太舒坦,有些飘了才会忘记,叶澜叶珏父子对叶家的掌控有多深。 他不禁惊恐地回头望向门口,满脸自我怀疑。他怎么敢来找叶珏的麻烦、对叶珏说教呢?谁给他的勇气? 可氛围都僵到这一步了,再变脸曲意逢迎显得太掉价,叶茂放不下他的长辈身份,黑着一张脸毫无威慑力地警告道:“总之,你尽快安抚好世家,不然闹起来看你怎么收场!” “不劳烦叔公费心了,本尊自有分寸。” 叶珏一挥手,书阁大门砰地敞开,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笑而不语。 叶茂心底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书阁恢复清静,叶珏眼神瞬间冷下来。 他望向桌面摊开的纸张,右手一扬,飞散的纸屑渐渐湮灭在空中。 * 翌日清晨,无相殿上。 三殿六堂的管事人汇集于此,倒不是门主之令,而是各世家长老联合起来,自作主张召开一次大会,并在最后通知叶珏,“请”他出面。 叶珏很给面子,毫不犹豫同意了,也没追责世家的先斩后奏行为。 这下更让各世家有了与其抗衡的底气。 时辰一到,各方来齐,站在台阶下左侧最前的宋青屿率先站出来出声道:“门主,今日大家聚在这,是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门主。” 叶珏下巴扬起:“左护法但说无妨。” 宋青屿微微一笑,朗声道:“先前,季雪满为门主所厌恶,属下为解门主心头之恨,对其秘密下毒,虽说不太光彩,但昨日门主已明确表示理解,并且宽恕了属下,属下自是感激不尽” “但是,门主竟为了罪人季雪满要对其他的同僚赶尽杀绝!” 他一转身,右手摊开,以掌指向各个面露愤怒的世家长老,声调高昂激动:“若不是各长老拼死相护,只怕早已酿成数起悲剧!敢问门主,那些同僚做了什么,竟是落此重罪!还请门主明示!” 话音落,宋青屿猛地抬头看向上首的叶珏,嘴角扬起挑衅的弧度。 他敢说,叶珏为了季雪满的名声,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留影石的事。这样一来,罪名虚无,世家便有了声讨叶珏的强力把柄。 他等不及看到叶珏有口难言,左右难堪。 “右护法好像误会了。” 叶珏开口的第一句即是辩解,在人意料之中,宋青屿眼底讥讽更甚,但叶珏的下一句却让他的笑登时僵在脸上。 “本尊何时说过宽恕你?”叶珏面露奇怪:“本尊只是说,本尊确实冲动了。” 他抬起手,一指殿中震惊凌乱的各世家长老,笑道:“瞧,这不就一网打尽了吗?要不是左护法提醒及时,哪能让各位这般沉不住气啊。” 宋青屿目眦欲裂,紧握腰侧剑柄,怒道:“你他娘的玩我?” 叶珏敛了笑,瞥一眼右侧惊呆的归符,冷声命令道:“去,把他抓了。” “是。”归符气势倏然一紧,拔剑一跃便朝对面刺去。 宋青屿没想到叶珏在殿上就下令对他动手。归符攻势太急太猛,他不假思索迅速出剑,剑刃清脆碰撞,他连退数丈到了墙壁才堪堪停下。 前边打斗开始得猝不及防,世家长老全部傻眼,片刻后才猛然意识到,真正的瓮中之鳖其实是他们。 然而等他们想要奋起反抗时,三殿六堂的管事人们已将他们团团围起。 “你、你们——” “各位长老还是安分点好。”刑堂堂主打断其中一人发言,阴冷笑道:“别想着负隅顽抗,门主会生气的。” “……” 这是生不生气的问题吗?这是让他们等死啊! 可是,反抗也是死路一条,不如乖乖就范?说不定还能从轻发落。 说到底,他们就是低估叶珏的心狠手辣,完全忘记数日前叶淳就是在无相殿门口遭到围捕。 众人心恨不已。 另一边,归符和宋青屿还在苦战。 两人实力相当,须臾之间过招百八十个回合,难分胜负。他们打得凶,战场扩充到大半个无相殿,逼得管事人和世家长老都退到西南角落。 叶珏坐在上首,单手撑腮面无表情冷眼观战,岿然不动。直到一炷香过去,两人仍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才没了耐心,左掌一拍扶手,飞身而出。 “起开!” 身后传来命令,归符急忙闪身避让。宋青屿扑了个空,正欲再使一剑,下一瞬,看见一个移动快到模糊的红影飞到自己头顶。 后领被暴力抓起,整个人瞬间腾空,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丢出无相殿外,在灰石地砖上滚出好远。 “噗。”宋青屿口吐鲜血,艰难从地上爬起,可刚支起身子,叶珏闪现到他面前,迎面就是一重击。 “啊!”他惨叫一声,在空中连翻好几圈,又重重落在地上。 叶珏丝毫不给他喘息机会,一击接着一击落下,攻势愈发狠戾。与他的从容不迫相比,宋青屿边后退边抵挡还被重锤的样子太狼狈。 “叶、珏!”宋青屿愤恨地斜眼瞪过去,却看见昏暗的白日下,叶珏漠然黑沉的脸上是面对臭虫一般不屑的神情。 在叶珏眼里,他已与死人无异。 又是一掌抬起,宋青屿似有预知,眼底第一次流露出恐慌。 “砰!” 剧烈爆炸声响起,电光火石间,浓烟四起,聚在殿前的众人无一不目瞪口呆。 宋青屿竟自爆本命剑! 他是疯了吗? 宋青屿想,是的,他是疯了,他不可以死,就算死也要拉叶珏一起! 可是,当烟雾散去,叶珏安然无事地站定在他面前,手中玉骨扇化为一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时,他的痴狂狞笑全成了笑话。 “不自量力”。这是叶珏对他最后的审判。 一剑落下,宋青屿倒下了。 一旁观战许久的墨白立即上前,在叶珏转身离去经过他身旁时,他听到叶珏说:“同叶淳一样处置。” 宋青屿听见了。他没死透,但他此时的恐惧远比面临死亡还要大。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落得和叶淳一个下场?他怎么可以认为,叶珏会轻易忌惮他人…… 他错了,错得极其荒诞。 叶珏缓缓走到殿前,轻飘飘朝左侧一瞥,世家长老皆惊惧地不自觉聚拢。 太残忍了,先是亲叔,后是得力心腹,都落得这样惨的结尾,那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世家岂不是…… “各位怕什么?”叶珏轻笑一声,说道:“倒不必对本尊如此防备。对犯事之人的处罚呢,还是按照先前的来。长老们放心,不会牵扯到世家本家的。” 真的吗?长老们不信,看他的眼神都表示怀疑。 “毕竟,各世家能顺利运转都是由叶家供养,本尊总不能毁了自己的东西。哦对了,各位最近可以联系下你们的家主,问候一下他们过得还好吗?” 长老们:“……”好了,疑惑解决了。 他们和叶茂一样,都自视甚高,以为在长久的发展中,对叶家、叶珏的依赖在渐渐消退,只要联合,完全能和叶家对抗。 但现实是,从叶澜决意用叶家扶持当年落魄的他们东山再起时,这辈子他们都会活在叶家的阴影下。 叶珏说完,也不管世家长老们是什么反应,独自离开。 他的脚步缓慢而沉重,在外人看来,即是刚经历一场厮杀,杀气还未散去,威严极盛。 殊不知,在他走到后院卧房前屏退护卫后的下一刻,身形忽然摇摇欲坠,一口浓稠的鲜血自肺腑迸出。 “噗!” “门主!” 在他快要倒下时,及时赶来的梁涉扶住了他。 无相殿前梁涉不在场,但他来的路上已听闻现场的事,急道:“门主可是被宋青屿自爆本命剑时所伤?” 叶珏摆摆手,颤抖着推开门,强撑笑道:“无妨。你先给阿雪看看。” 他让梁涉这时候来就是为了替季雪满解决无名毒的事。 “可是……”梁涉还想说什么,叶珏已挣开他,踉跄着进到屋内。 他背负季雪满的痛觉,精神力是有些不够集中,因而让宋青屿小小得逞一把。 但问题不大。他想,幸好没将血吐在屋里,要不然阿雪闻到,太刺鼻。 他坐在外间调息运转,梁涉在里间为熟睡的季雪满诊断。过一会儿,他睁开眼,梁涉恰从里面出来。 “如何?”他急切问道。 梁涉摇摇头:“老样子。”无任何头绪。 叶珏垂眸默然。 半晌,他出声问:“梁叔,有没有办法能他的毒转移到我身上?”就像当时的情丝缠。 梁涉脸色大变:“你真当要为了他——” “我说过,是我的错。”叶珏平静道。 “这……”梁涉苦恼叹气,虽说他同情季雪满,但要让叶珏替季雪满去死,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思来想去,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他死马当活马医,说道:“我的能力怕是治不好了。不如你带着他,即刻启程前去绛仙谷,或许江谷主能有起死回生的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