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他时常想念她……卫季自从回到刺桐胡同,便让自己忙碌了起来。他不敢再面对空寂的屋子,甚至半点不敢停下来。 然而哪怕是在梦里,他眼前依旧会掠过楚潋的身影,而后便是挥之不去的怅惘。 卫季醒来起身,抹掉眼角的泪,轻轻笑了一下。大抵是这一生当真太苦了,明明两人只相处过稀薄的、一小指肚那样少的时光,却有了这么深的念念不忘…… 他收拾了两件衣服,给在城中读书时而会来借住的小妹留了封信,锁上了大门,准备回家——他们穷困了几代的人千辛万苦买下来的家。他的兄姐都在那里,尽管住在里面的每个人都活的很苦,却也勉强可以报团取暖。 并且,这次他是带着好消息回去的…… 卫季勉强咽了几口干饼,以免体力不支,倒在半道上。 那间房子在郊外,却没有什么上风上水的好风景。上等人不太去这种地方,公共交通便也没修到,他回去要走很远的路。 傍晚时,他终于回到了家中。那是个很破败的村子,周围都是大烟囱,昼夜都有黑灰轰隆隆的喷溅出来,将天空遮盖的黑压压的,空气里都是呛人的气味。 他要进家门的时候,正有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边提裤子,边撩开门帘出来,见了他搓了搓下巴,酒气醺醺的抬手拦住他。 “小卫啊……怎么不知道和哥打招呼呢,哥以前可没少光顾你生意。哥今儿把你侄女也睡了,身子可真比你嫩,但还是不如你够劲儿,你哪天再伺候伺候哥一回?” “牛哥”,卫季听过太多荤话,仅仅这几句,还升起那些耻不耻的心思。但他因男人话中提及家中侄女,心不由提了起来,匆匆应付完喝醉酒的alpha,加快脚步走进屋中。 屋子堆着许多纸箱纸板的杂物,像样的家具却很少。他的父亲和姐姐都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大哥躺在堂屋一张泡沫箱垒起来的床上,身上盖着张破絮似的被。 被上的不是他。他运气不好,早早就染上了脏病。兜里没几块钱的客人都不敢上他了,就只能卖给来虐打发泄的客人。 后来有一次,他的脊梁骨都被打断,下半身动不了,屎尿也憋不住了。他逐渐腐烂,散发起将死的恶臭,骨头缝里再榨不出一分钱,只能躺回这间破屋子等死。做一个靠弟弟、侄女,卖屁股、卖逼活着的吸血虫,靠他们的卖身钱活命。 “阿夏?”卫季顾不得和哥哥打招呼,急急寻找侄女。 卫季的哥哥向屋子里努了努嘴,又阖上了眼。 为了方便接客,屋里还算有两张家具。一张黄泥床,年轻的女孩躺在上面,两腿合不拢似的大张着,身上穿着一件前襟大开的粗布褂子,露出白花花的胸脯,上面都是红紫的手印。 卫季回来时,她望着结了蜘蛛网的屋顶,面上没有一点神情。只是两眼通红,鬓边依稀有泪痕。 “阿夏……”卫季像是怕惊动她似的,轻轻唤了一声。 年轻女孩叫夏妓。是他大姐的女儿,也是个Omega。 其实他们这些人压根没有名字,全是男伎女妓两字,他叫卫伎,她叫夏妓,全因生者被拉去配种时,上他们的alpha名字不同罢了。 卫季的名字是他后来和小妹一起读过几篇字后,自己改的。不过到底也是自欺欺人罢了,登记身份的官老爷们不伺候他们这些小心思,依旧写着从前的字,来来往往的恩客唤的也依旧是卫伎、夏妓。 夏妓听见响动,合拢起双腿,半坐起来,拢了拢衣襟。“阿舅,我没事”。她低着头回应一声,而后软着腰下了床,从床底移出水盆来,掩上门洗身子去了。 “乡下不比城里玩的厉害,她还年轻,熬的住。”卫季的哥哥吴伎哑着嗓子出声,从床上强撑起身子,“倒是你,怎么回来了?” “我得了些钱,不在贱籍了”。卫季坐到哥哥床边,握住他的手,低着头勉强笑了一下。“我以后不想接客了,准备找点别的活干。” “你花了什么代价?!”吴伎慌乱起来,紧紧攥住弟弟的手,眼神在卫季身上上下扫视了几遍。他注意到弟弟异常鼓鼓囊囊的裤子,抬起手就要扒开卫季的腰带检查。 “哥,哥,我没事”,卫季紧紧握住哥哥的手,低下头去,“不是因为一件事,我被人救了……我……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小姐……” “好心的小姐啊……”吴伎神色恍惚的喃喃出声,他的手上失了力气,仰面跌了下去,跌在一床破絮间。 “是”,卫季应了一声,浅浅的笑了一下,笑又敛下去了。“我拿到了抑制剂,但我不想以后一直靠打针活着,这次回来是想试着把瘾戒了。” “我想和以前彻底不一样……”说到这儿,卫季终于真切的感到了一点高兴。 “这个东西我也要去洗了”,卫季又笑了笑,解开了颈间的一颗扣子,将衣服往下拽了拽,露出那片烙着身份码的皮肤。“哥,你知道哪里洗刺青比较好么?” 他甚至有心开了个玩笑,“实在不行我就拿个火钳子,往这儿一烫,我是一天也忍不了了。” “你……先别急着去洗,有疤,不好看。”吴伎的声音仿佛幽魂似的飘了出来,他又攥住弟弟的手。手枯瘦的像是鸡爪,冷的像冰。 他知道他的话不该说,却又不能不说。吴伎声音颤抖着,“上头的大人要在这里建厂子,征了咱们的屋子,却不给钱。父亲没钱去赌,发了疯去抗议了。” 卫季顿在了那里。他搭在衣服上的手落了下去,碎发飘荡了两下,也垂了下去。 “抗议哪儿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干的……”吴伎絮絮叨叨的说着。“阿姐去拦了,已经好几天了,现在一个都没回来……” “那老赌鬼死不死的无所谓啊……只是小妹还要读书!她争气,更是个beta,咱们已经这样了,就她能干干净净,活的和咱们都不一样。可她要考试,就不能有个被抓过的父亲和姐姐……” “我这身子是不行了……阿弟……你要是有能帮上忙的大人物,就去想想办法吧……” 吴伎说着话,狠狠砸了砸自己动弹不得的腿。“我……也不想逼你啊。但凡我能去,我就自己去了……就是让人把我打死,我也甘心啊……” 他说着说着,眼泪便全流下来了。面上的神情麻木的像是风干了的石膏像。可他的眼中,却是几乎死去的哀恸,从石膏惨白开裂的缝隙中透了出来。 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颤抖起来,像是狂风中的落叶,像是濒死要倒下去的骆驼,再禁不起一块石子的重量。卫季分不清是谁的手在抖,或许两个人都在发抖…… 他努力平稳下语气,“我……我不在贱籍了,我去试试讲理……他们不能随便抓我了……” “阿弟”,吴伎又笑了一下,笑得那样苦。“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就算你不在贱籍了,也不过是个下等民,又有谁会听你说话?” 卫季侧过头去,声音哽在喉中,不能出声。 他无法放任父亲和姐姐不管。在他小的时候,吃的每一口饭,都是靠兄姐卖身换回来的。兄姐小的时候,也全靠父亲卖身才不至饿死。他们一代一代,都这么活。 他也知道,他该听从哥哥的。他们小人物的死生,除了求得上位者怜悯,别无他法。 可是……他本是地上泥,又有何脸面回去求她呢?又凭什么,她要因心好,被黏上他这块狗皮膏药、烂狗屎呢…… “吴哥,我爹爹和伯父、赵姐姐都被抓了……上面来人,让咱们去交监押费了。” 邻家的孩子闯了进来,面上也全都是泪,是天地崩塌似的慌乱。他的声音是那样刺耳,像是尖叫的哨子,像是针,扎进每个人的脑海里乱搅。 里屋传来一声水瓢落地的重声,夏妓推开门,衣服还没穿好,便要急急向外冲去。吴伎紧紧看向卫季,狠狠攥住他的手,指甲都掐进了卫季的肉里。 “阿弟……” 天地早就崩塌了,又哪里是今天的事情…… 他现在不再是男妓了…… 这句话在喉咙里吞咽了两下,卫季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拽住踉踉跄跄冲向外面的侄女,低下头去,哑着嗓子开口:“行……我去想办法。” * 他哪里又认识什么大人物呢,活了三十二年,泥潭里挣扎个遍,不过也就遇见过一个好心人罢了。可他只知道她是个大人物,却不知她是做什么的大人物,这件事对她是否难办,便要厚着脸皮去祈求她…… 卫季游魂似的飘出家中,又走上了回去的路。这次他行李都忘了拿,头重脚轻什么也记不得了,只知道不能就这样倒下去。 就像每一场苦情剧里都会有的场景一样,从他上路便开始下雨。他没有打伞,湿漉漉的淌过乡间泥泞的土路,在咒骂声中下了公交车,走过污水横流的城中村。 他裤子膝盖以下的部分,都在污泥和脏水里泡过,往下滴着黑汤。其余衣服也都被大雨浇透,贴在身上,冷风一吹,仿佛天上下的是冰水。 卫季不知走了多久,他不记得饥饿,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只知道,当他两条腿疼的再也走不动时,他终于走到庄园外。 他远远的望着庄园的大门,却不敢扣动。不知过了多久,再撑不住的跌下去,倒在灌木丛里。 他仰躺在地上,忽然想起从前听过一句诗。是他的客人喝醉了之后念的,“一年三百六十五,风霜雨雪严相逼。” 他不知道那恩客有什么愁,也记不得这诗到底是不是这样写的了,只觉得这诗写的真好啊…… 距离那场几乎让他死去的性虐才过去了不到一周,心神又几番大起大伏,他早成了强弩之末。一旦跌下去,便气息奄奄,只能呼嗬喘息。 他胯间裹着的尿布不知多久没换了,闷在那里刺痒起来。胳膊上的伤口也还没好,又被雨水泡胀,血从白衬衫的袖子上洇出来,有几分像是雪地里的红梅图。 他冷的也仿佛天上真的下了雪,难以抑制的发着抖。他勉强蜷起身子,笑了笑,笑着这不争气的身体,好像又烧起来了。 “大小姐,卫先生好像回来了。” 门童在庄园外看到了卫季的身影,连忙通报管家。管家却也拿不定大小姐的心思,不知要如何对待这个不知好歹的Omega,又急忙上报给了楚潋。 楚潋接到消息时正在花房里赏雨。窗外的雨下的很大,雨珠噼里啪啦的砸在窗户上。花房里点着火炉,有侍从跪在一旁为她烤肉,香气扑鼻。 听到管家的话,她晃了晃酒杯,抬起眼来。 “他在哪?” “就在庄园外面。”管家忙躬身禀报。 楚潋又看了眼雨幕,酒杯“嗒”一声被放在桌上。她抬步往外走去,侍从们也忙打着伞跟上。 庄园的大门依次打开,隔着高高的铁艺围栏,楚潋远远的看到了男人。 不过短短几日,他又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副落魄模样。整个人蜷在枝杈横生的灌木丛里,那么大个身子,却蜷的那样小,那样可怜。泥水和草汁染在他洗的发软的白衬衫上,一点体面也没留下。 楚潋走过去,立在男人身旁。侍从们也忙举着几把大伞,纷纷遮在两人头顶。 雨忽然停了。卫季迟缓抬起来头望向天空。他仿佛是生了锈的老机器,一举一动骨头关节都能“咯吱咯吱”出响似的缓慢。 他又看到了他好心的小姐,他缓缓笑了起来。他望向她。在大雨氤氲的水汽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清她一身红裙子,裙角那样鲜红明艳,抚过他的面颊。 他想抓住那片裙角。挣扎着起身,却又看到自己脏泥似的手,指甲缝里都藏着黑灰。 他惊醒过来。手蜷了蜷,头重重的磕的地上,深深低下去。 人前跪乞,未免有威逼之嫌。卫季愧疚的几乎死去,却不得不活在这里。只能将头深深埋下,不敢抬头看他好心的小姐。 楚潋蹲下身子,掰起卫季的下巴看着他。他骆驼似的睫毛都被打湿了,整张面颊上全都是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唯独额间一片磕破的伤口,被雨打湿后更显得鲜红。 “卫季”,楚潋轻声唤他,可他依旧低着头。她捏起男人的手观察,他的手冷的像冰,手背上被掐出几个月牙型的指印。 “说吧,又遇上什么事了?”楚潋笑了起来。 卫季的双唇嗫喏一下。愧疚堵在他喉间,如同一块棱角尖利的大石,将他的喉咙划得鲜血淋漓。 “家里的房子被征了,上面却不给钱,父亲和姐姐抗议被抓了……我……还有个读书的小妹,明年就要考学……” “您能帮帮我么……”他声音犹如泣血,“我们不要钱了,也不敢求父亲姐姐不受罚……只求……只求两人别在里面丢了命,别留下被抓的记录……” “大小姐,我给您当狗……您还养狗么……”卫季的头又深深磕下去,再也不敢抬起来。 “这都是小事”,楚潋轻轻笑了一声,手搭在卫季肩上站了起来,俯视着他。“只是卫季,你现在再给我当狗,和之前的待遇可不一样了。” “谢谢您……” “我从前不知好歹,求您狠狠打罚我……我怎么都甘愿……” 卫季抬起头来,向他好心的小姐讨好的露出一个笑。在地上跪爬几步,深深低下头,吻上女人的鞋尖。他的两膝越发泡在冷水湿泥里,像是一只被扔到了泥塘里的流浪小狗,浑身都湿漉漉、脏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