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谈乐把茶杯打翻在地,外面正好在下暴雨。(本章清水)
他的眼睛里落下一场暴雨,眉毛鼻子嘴巴都在无尽的风中旋转着舞,泥土味的雨水撞击眉骨,硬生生打散他饰演出来的风流。 谈乐把茶杯打翻在地,外面正好在下暴雨。 夏季雨水足,乌云来去匆匆,被榨去盐分的海水就抛去重量,升上天空成为雨的雏形,而引力又把它们拉回人间。潮闷的湿气伏在空气里,泥土腥气刺激鼻炎,屋内灯打得很足,窗边一角天空就格外暗沉。 咔。窗外白了片刻,第一道雷砸下来,雨落下来。谈乐写字的手一抖,最后一笔被无限拉长,前面十几笔全白费。他下意识去摸旁边的修正带,手肘一顶,放在桌边的茶杯掀翻在地。 小半杯凉透了的绿茶顺着地板的纹路蜿蜒,裹挟去缝隙上的灰尘,褐色的茶叶顺着水流狼狈逃窜了一小段,最后粘在了木地板上。陶瓷四分五裂,碎片乱飞,卡通小狗图案死于非命。 谈乐皱了一下眉头,刚好此刻他室友邱庭推门而入,垂在后颈处稍长的发尾带着沐浴露的气味,是清润的西柚。纵使住在同个屋檐下,谈乐从不理解他室友,不理解他为什么把头发留那么长,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用西柚味的沐浴露,不理解他名字中的庭广字头下为什么是“廷”而不写作“延”。 邱庭进屋时眼神只是轻飘飘地遛过地上打翻的茶水,他的瞳孔颜色偏浅,看人看物时都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瞟,显得格外寡情。他绕开茶杯,走路时拖鞋与棉质睡裤中间那段脚踝白得晃眼,蓝紫色的血管静谧潜伏。邱庭把一碟切好了的苹果放到谈乐手边的书本上。 “刚切的苹果,你先歇会儿吧。”邱庭的声音也懒散,他想想又补充说:“待会儿收拾的时候别割着手。” 谈乐闷闷地应了一声谢,笔下如飞,写了个错别字。 邱庭比谈乐大四岁,他俩是靠租房认识的。谈乐是外地来这儿读大学的,不愿意住宿舍,就在大学附近租了个房。邱庭就是他室友,兼房东。 这间深藏在老小区的中古屋,就这样被两个年轻人填满了。谈乐捉摸不透邱庭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不上学,也似乎没有工作,总穿着睡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皮肤却还是白得通透。谈乐和邱庭都不是抽烟的人,客厅茶几的正中央却摆了一个旧烟灰缸,上面印着一红一绿两尾鲤鱼,土得格格不入。 谈乐和邱庭是没什么话好谈的,邱庭不打游戏不看动画不追篮球,明明只比谈乐年长两岁,却处处与他的日常脱节。但邱庭有一个极不错的书房,藏书颇多,而且每一本都被细细包上花书皮,然后再用金墨水在书脊上提上题目。 他们的相遇集中在这里,谈乐坐在书桌旁自习,邱庭舒舒服服地窝在懒人沙发里看书。谈乐还观察到邱庭看书时要戴一副金边儿的老花镜,和他外婆的是同款。金丝镜架在鼻梁上,柔和了锋利深邃的五官,玻璃珠样的眼睛也被镀上一层人情的光泽,像一场春日傍晚无处诉说的细雨,无声无息地降落。 此时邱庭把苹果搁在他书上,顺手从碟上拿了一块,然后踱到书架前,懒眯眯地抱着胳膊挑书。谈乐用余光看了他一会儿,又惊觉不应当:为什么要看他?于是迅速收拢目光,专注地读专业书上被记号笔圈过的那行。 因为茶杯翻了,渣子四处乱飞,邱庭就不好坐原先那个地方了。于是他把懒人沙发拖到谈乐对面,腿也不放在地上,随意搭在谈乐的书桌上。 谈乐稍稍一抬眼就能看到邱庭的脚,在他的书桌上探出一点儿来,脚心也雪白,脚趾因为而快乐地蜷缩。目光继续探下去还能看到绷直的脚背与一小截腿肚,肌肉线条流畅地滑入米色睡裤。他突然想拿钢笔逗逗邱庭的脚心或脚趾缝,好叫那场雨下得再大些。 谈乐又埋头写了几笔,从书上把那段记号笔圈起来的话抄到笔记本上,可抄了半行才惊觉自己抄串了,一瞬间几个月前刚经历过高考洗礼的谈乐丧失了抄写的能力。 谈乐烦躁地将纸上的东西划去,他抓了抓头发,鬼使神差地,在笔记空白处顺手画了一只脚。 哐。又是一道雷。 仿佛有秘密在暴雨深处氤氲。邱庭坐在谈乐对面,偏暖的日光灯呵护着他白得发蓝的脚背,而谈乐第三次撇开眼去。他觉得渴了,于是伸手去捞苹果,果肉脆而薄,甜味寡淡,荡在嘴里留下寂寞虚幻的触感。就连邱庭选的苹果也这么像邱庭,谈乐不着边际地想,等会儿还要打扫卫生。 他干脆把笔收了,站起身来去选本闲书看。一排排花书脊晃得眼疼,邱庭清隽细长的字迹与金墨水很搭。谈乐目光吹过去,突然一顿,只见书架左下角竖着一本书,统一包着制服般的花皮,但上边儿提着的字,明显不是邱庭的。 。 字的根儿很轻,撇捺的尽头全虚无缥缈地飞到空中,看上去像个平时字很飞的人努力端正写的样子。“暴”字结构紧凑,那人起笔时准是墨蘸多了,上头的“日”糊答答粘连着。邱庭用笔很细,他偶尔抄下的食谱,全是0.38的中性笔。 谈乐好奇,他抽出那本书来,很薄的一本,掂在手上却颇有分量,一拿起便知道用纸好。按理说左下角很难打扫到,但这本书上一丝灰也没落,而邱庭不算太勤快的人。他翻开第一页,暴雨,作者韩骏。谁啊?压根儿没听说过。 这是一篇短篇集,里头一共三个故事:、、。谈乐琢磨目录,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幽幽柔柔地响起,如一杯放凉太久的温水: “怎么,作业不写,跑这儿来看闲书啦?” 邱庭好像没有脚步声,猫一样,摸不到行踪。谈乐唰一下悚起,然后慢慢松懈下来:“写不进去,随便看看。” “哦,”邱庭眼睛弯弯,浅色眼珠映着一片暖光,薄情又不薄情,“这本不适合在烦躁时看,我给你挑本轻松的去。” “……韩骏是谁啊?”谈乐问了,问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为什么后悔呢? 邱庭顿住,眉眼还是弯弯,浅眼珠里倒映着谈乐的影,也泡得发暖发软。他说:“一个三流作家。” 谈乐哦了一声,两人无话。邱庭正想转身给他拿另一本时,谈乐又开口了: “那我能看吗?” 邱庭的背影也闷了,一截白颈傲物地突着,西柚味的长发静静搭垂,乖又不乖。他慢慢收回拿书的手,慢慢回头,慢慢一笑:“想看就拿去呗。” 谈乐想,他的笑比方才真。那双蜜珠子一直吸着外来的光,现在终于焕发了些自己的光,微弱但真切。两人都坐回去看书,这一次邱庭没有把脚搁到桌上。 窗外雨声大噪。 在暴雨里读暴雨,谈乐想,这颇具一种讽刺的雅兴。韩骏用语平淡如话,淳朴真挚,节奏感强。谈乐不讨厌这种风格,边读着,边在脑内勾勒出一个肩背宽阔、热情爽朗的作家形象。 讲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在屋檐下躲雨的少年,与另一个狼狈的躲雨客展开的一场对话。窗外雨声淅沥,做本文的背景音。文中的两位躲雨客,一个是尚在读高中的小男生,具备青春的一切美好与不美好;另一位躲雨客是个精怪般的细长女人,穿一身过于耀眼的红裙,说的话也很电波。 两条不可能交叉的平行线因为一场暴雨与一个屋檐交叉了。两个无奈狼狈的客人叫雨声与孤独催化,渐渐产生了一场对话。起先是僵硬的招呼,再过渡到日常话题,再流入更深一度的讨论。谜一样的话语沉降在谜一样的雨里,少年向女人倾吐出他的青春病,女人也被引出了她的秘密。 到中后段,文章风格一改先前的平快爽朗,转而模糊粘稠起来,羞答答的像一朵含情的花苞。 文章最后,少年一步步发现女人的秘密,正当他惊异地开口询问时,雨停了。女人微笑着点了点他的嘴唇,然后快步消失在泥土味的街道中。 女人是都市传说中的红魔?抑或是雨的精灵?又或者只是一个爱逗人的寻常女子?这一切都没了答案。谈乐闭上眼,和着雨声体味故事的余味。 再睁开眼,他看见一双脚。邱庭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把腿搁了上来,脚趾躁动不安地扭动着,时而绷直,时而紧扣脚心;两条大腿忍耐地磨着。谈乐往上看,只看到邱庭浅色的眼珠子,融不进一丝光却熊熊燃烧着。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谈乐一下子慌了,一种饱胀的情绪席卷他,叫他四肢麻痹,喉心酥麻。邱庭的眼睛盯得更紧,时不时用力地眨眨,不一会儿眼球上就蒙起一层潋滟的泪衣子。他颤抖而缓慢地放下腿,身体一点一点前倾向他靠近,西柚的润甜潜入谈乐的周身。 邱庭的嗓子哽咽又震颤,一场暴雨孕育在他的喉头。只听他悲哀又孤独地轻声恳求:“实在抱歉。你能不能……稍微抱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