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梦（12）

    七日后，后山妖气大起，云雾弥漫，苍梧观之，便知是那条鲤鱼化形成功了。

    而这时候叶夏云还在山下的镇子里，他略一思量，决定先行前去山泉处，与那条鲤鱼精会上一面。

    关于叶夏云的事，他也的确有必要与那条鲤鱼私下相谈一番。

    当苍梧拨开浓浓的云雾，绕过茂密的树丛来到山泉边时，第一眼便看到一个浑身赤裸的人，静静地侧对着他坐在泉边。

    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苍梧不由得错愕地愣住，站在原地一时无言。

    “是你啊。”听到动静，坐在泉边的人冷漠地回头看向他，完全暴露出了那张脸，面上带着难言的讽刺与苍凉，嘴角牵扯出一丝并不友善的笑，开口便是低沉磁性的嗓音，自嘲般说着旁人难以理解的话，“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面前的妖生得极为俊美，面相阴柔却又不显忸怩，赤裸的身体上分布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如瀑黑发柔顺地披在背后，而那张脸，居然和苍梧有着至少五分相似。

    而且在他们彼此相见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如电光火石般于脑海中凭空冒出，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如同天意宿命一般的东西，像是揭露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运。

    苍梧眉头紧锁：“你是那只鲤鱼？”

    “我名游锦，但我不想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你那张嘴里冒出来。”从容地抬起左腿搭在右腿上，游锦一手撑着下巴，面色嘲讽地看着几米外的佛修，不知是感慨更多，还是悲叹更多，“真是可笑至极，偏偏是你，偏偏是我……哈，天命啊，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你我之事，莫要牵扯到阿叶。”苍梧闭了闭眼，如此警告道。

    “那是自然。丑话说在前面，你若是令小云儿伤心半分，我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挫骨扬灰。”说着，游锦像是把自己都逗笑了，讽刺地低笑，“呵呵，我也是个混蛋罢了，明知道你们并非良配，却为了不受厌恶纵容小云儿受你蛊惑。”

    闻言，苍梧更是蹙眉：“我不会负他。”

    “是吗，那自然再好不过。”游锦对他的说法不以为意，只半是怜悯半是讥讽地笑道，“可惜啊，有些东西，只有我这种穷凶极恶之辈才能看得通透。至少现在，我不会从中作梗拆散你们，你也不要来干涉我。”

    那张艳丽灼目的脸上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恶意，吐出的每一个字分明是祝福，听起来却更像是诅咒：“你最好从今日起就日日烧香，祈求你那不知身在何处的佛祖保佑你，保佑你一生顺遂。”

    “你我之间，终将有个了结。我不会输的，绝对不会，我会比你更强，我会活下去，代替你拥有一切，包括我的小云儿。”

    苍梧对此不置可否，也毫不畏惧：“拭目以待。”

    突然，游锦闭目感受了一下水汽中传来的气息，冷不丁笑了一下，阴沉地看了苍梧一眼，随后骤然跳进泉水中，蜷缩起身躯，张口发出惊恐凄厉的尖叫：“啊啊——”

    “！”

    叶夏云正满怀期待地赶向山泉处，才刚刚走进，就听见女子的惊叫声，惊得他立刻加快了脚步，绕过几丛茂密的灌木，就看到小和尚错愕地站在那，而一个人正蜷缩在泉边，拼命用手臂遮挡着自己的身体，语带泣音：“不要看我！”

    “锦鲤姐姐？”

    这场面俨然是初化形的女妖被误入的人类看光了身子，叶夏云一时也有些尴尬，只能一手挡在自己面前，一手冲着苍梧拼命摆手暗示：你快走啊，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苍梧立刻就意识到了那鲤鱼精是在耍什么花招，他不太清楚对方这般作态掩饰性别是有何意图，但此时叶夏云在场，不是过问的时机，故而只能暂且按下，沉下脸转身离去。

    只要有蝶妖在，他们两个就不得不暂且向彼此妥协。

    等苍梧离开后，叶夏云就背对着山泉，一步步倒退到水边，反手递出了一条叠得整齐的桃红衣裙，干咳一声：“锦鲤姐姐，我不看，你先穿上衣服吧。”

    “谢谢，小云儿。”

    游锦接过叶夏云手中的衣服，仰头静静地看着站在水边的蝶妖片刻，视线在那对泛红的耳尖上流连，最终缓缓地、无声地露出一个悲伤的笑。

    多奇怪啊，他分明一眼就看到了命运的末尾是何等光景，却为时已晚，完全没有办法去阻止一切的发生。

    这世间本就如此荒谬，即使睁开了眼睛，即使看透了俗世，也只能被裹挟着一步步走向注定的结局。

    无言地换上裙装，游锦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使其看起来更加女性化，然后温柔地开口道：“小云儿，你帮我瞧瞧，这身可还合适？”

    听到游锦的话，叶夏云便转过身，迫不及待地看向身后的佳人，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那张艳丽绝伦的面容上，然后呆了一下：“锦鲤姐姐，你怎么……”怎么长得和小和尚有点像？

    游锦回避开他的眼神，低下头羞赧地轻声道：“你喜欢这样的相貌，不是吗？”

    “我是觉得小和尚好看，但是……但是你不必按照他的模样化形啊，你自身的模样才该是最好看的。”

    妖族在化形时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自己的相貌，但除非是有特别中意的容貌类型，大多数妖在化形时并不会刻意改变自己的长相。

    游锦嫣然一笑：“现在这样，不就很好。莫非你觉得我不够好看？”

    叶夏云小声嘀咕：“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有点怪。而且锦鲤姐姐你居然这么高……”

    明明是一个清丽动人的绝世美人，居然比他还要高，两人站在一起衬得他像是年幼的弟弟一样，这心理落差有点大。

    低笑一声，游锦温柔地望着面前俊美的蝶妖，忍不住上前一步，抬手轻轻地拥抱住对方，说：“抱歉，之前说好了要给小云儿第一个看我的人形，却食言了。”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应该是我替小和尚向你道歉还差不多，他是个榆木脑袋，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小云儿，永远都别向我道歉。”游锦低下头，如同真正的女子那般轻轻靠在叶夏云肩头，喃喃自语，“是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叶夏云无奈：“说什么呢，不一向都是你照顾我更多吗？”

    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沉默了一会儿，在叶夏云看不到的角度，游锦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试图掩饰，却没能完全遮盖住讲话时流露出的哽咽：“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的功夫，当初那只小蝴蝶居然都长成这样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了。”

    敏锐地察觉到游锦的异样，叶夏云愣了一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抬手去回抱游锦，最终把手轻轻落在了鲤鱼精的肩上：：“怎么了，锦鲤姐姐，你是怪我这几天都没来找你吗？我这不是怕你还在生我气吗……”

    “不必介怀，我只是……只是一时有些感慨罢了……”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游锦试图收起那流露出的软弱模样，但并不太成功，“小云儿，你要好好的，永远都要好好的，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发生何事，就算我不在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或许是拿捏女子的腔调太久了，他怎的变得如此软弱，偏偏还是在小云儿面前，语无伦次地说些不知所谓的话，真是丢人现眼。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很多东西，也舍不得很多东西，甚至开始惧怕某些东西。果然温情二字，如露水滴石，最是消磨人心。

    眨了眨眼睛，叶夏云歪过头，握着游锦的肩膀轻轻把人推开些许，见对方难堪地别过脸去挡住自己此时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抬起手慢慢地帮梨花带雨的佳人拭去眼角的泪水，一向活跃而跳脱的声音难得温软了下来，显出几分温柔可靠的样子：“好了，锦鲤姐姐，别哭了，你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哭，这不是让我干着急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有三条命，一条送给你，一条送给小和尚，一条留给我自己。”叶夏云笑着说，“所以谁都不会有事，你现在有两条命可以挥霍了，我会一直在身边给你添麻烦的。”

    陈如故给他的那个瓷瓶还放在他的心口处，里面装着剩下的那一枚丹药。这一颗，他早就决定了要留给锦鲤姐姐，只是如果说出来的话游锦一定不肯要，所以他就一直放在身上，只等以后如果真的派上用场了再先斩后奏。

    “现在放心了吗？快笑一笑，女孩子家哭多了会老得快，你长得这么漂亮，哭成这样被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听着蝶妖的安慰，游锦反而眼泪掉得更多，他气自己的不争气，干脆背过身不让叶夏云看见自己的脸。

    “别为我担心，小云儿。”他嗓子微微沙哑，扮着柔和的女声，虽仍能听出刚刚哭过的音调，语气却无比坚定铿锵，“我没那么柔弱。”

    这场美梦，他就是拼上所有，也要让它继续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