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克洛伊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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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1653年11月4日,科罗拉防卫战第三轮,黑曜石佣兵团死亡38人,苍星佣兵团无人死亡,熔炉佣兵团死亡49人,教会骑士团死亡33人,神术师无人死亡。熔炉佣兵团团长断钢牺牲。观测到魔物堕落的斯莱布尼尔具有寄生和同化尸体的能力;亵渎了佣兵尸体的斯莱布尼尔继承了宿主生前的部分记忆与战斗技巧,对我军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依照主教弗朗西斯命令,科罗拉防卫军退守城内,依靠城墙与结界抵抗魔物进攻。” “新历1653年11月5日,科罗拉防卫战第四轮,黑曜石佣兵团死亡4人,苍星佣兵团死亡12人,熔炉佣兵团死亡3人,教会骑士团死亡3人,神术师死亡1人。按照苍星佣兵团团长夜鹰的建议,我军采取守城战保存实力。苍星佣兵团利用滚油、落石击退大量攀爬城墙的魔物,并采用投石机与弓弩对敌后方造成损伤。虽然不能有效歼灭魔物,依然延缓了魔物的攻势。观测到烬雪将我军士兵尸体转换为不死魔物的现象。与受到操纵的其他魔物不同,由人类转换的僵尸无差别攻击周围所有活物,包括还活着的魔物和人类。” “新历1653年11月6日,科罗拉防卫战第五轮、第六轮,黑曜石佣兵团死亡24人,苍星佣兵团死亡22人,熔炉佣兵团死亡18人,教会骑士团死亡17人,神术师死亡2人。爆炸熔浆完成并送到战场,在夜鹰团长的建议下,我军将爆炸熔浆灌入黏土中制成固体炸药,以投石机发射至战场后方并以火箭引燃,炸死斯莱布尼尔两只,以及其他魔物大量。又在城外设下大量埋藏炸药的陷阱,对于大型魔物效果显着。爆炸熔浆有效阻止了魔物再生,但产量稀少,在第六轮防卫战中已消耗殆尽。军中疑似出现瘟疫,部分伤员不治而亡,其他士兵也反应出现疲乏、精神恍惚等现象。随军药师并未找出原因,神术治疗也不起作用。” ——科罗拉防卫战战报,记录者:亚当 烬雪纷飞,天寒地冻。克洛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走在前往东南区教堂的路上。她从嘴里呵出一口白雾。好冷,这不是十一月该有的天气。 “小姐,要不要把斗篷穿上?”身旁的侍女替克洛伊撑着伞,贴心地问。 “算了,等下到教堂还要脱掉。”克洛伊答。 科罗拉生死存亡的关头,人人都关心着战争的情况。邪恶强大的人马、死而复生的魔物,这些消息不胫而走,一夜间传遍街头巷尾,于是流言四起,人人自危。恐惧与迷茫如同头顶数日不散的乌云般笼罩在人们心头,不过三天,科罗拉竟已有些死气沉沉的迹象。 为了打消谣言,鼓舞人心,教会勒令城民每周日必须来教堂做礼拜,贵族也不例外。克洛伊本来不想去,耐不住父亲三申五令,只能穿上修女服出门。 远处,一个蹒跚的老妇提着篮子,慢慢停在了路边。过一会人,她似乎有些疲倦,就地坐了下来。 “丽塔,那个老人是不是生病了?”克洛伊朝老妇努努嘴,“我们过去看看吧。” “最近城里处处都有人生病,说是感觉很累,但又查不出病因。小姐,别过去了,万一是什么瘟疫,我们说不定会被传染上。而且老爷应该已经在教堂里等你了,你要是迟到了老爷会不高兴的。” “你不去我去。”克洛伊赌气,“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 “小姐!”丽塔已经拦不住任性的克洛伊,只能摇头跟上。 “夫人,您没事吧?”克洛伊站在老妇身前问。 老妇似乎没听见克洛伊的话,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哝着什么。 “夫人?”克洛伊又试探地问。 老妇忽然“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克洛伊大吃一惊,也顾不得老妇有没有瘟疫,连忙伸手去探鼻息。 已经没气了,人中上冰凉一片。 克洛伊愣在原地。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的死亡——原来走到尽头的生命像秋叶一般脆弱。倒是丽塔先反应过来,“小姐,要不你先去教堂吧。我去问问别人她有没有家人。” 克洛伊叹了口气,伸手抚上老妇人的双眼,替她合上眼皮。 一片烬雪被寒风裹着,落到了老妇的手掌中,随即消散不见。 老妇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克洛伊惊喜道:“丽塔!她好像没死!” 老妇猛地睁开双眼,眼珠是一片浑浊的黄白色,瞳孔缩小至针尖般大小。她忽然暴起,张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几颗稀落的乱牙,对着克洛伊咬去。 “小姐小心!”丽塔用手里的伞狠狠抽向发狂的老妇,老妇的力气大得出奇,竟死死抓住伞,转而攻击丽塔。丽塔惊呼一声,连忙松开伞。“救命!有人发疯啦!” 所幸这里离教堂不远,驻守教堂的教会骑士很快就闻声而来,控制住了老妇。见到这个精神错落、衣衫褴褛的贫民竟敢攻击贵族小姐,一名教会骑士更不多言,一刀砍下了老妇的头颅。 克洛伊的眼皮一跳。 老妇的头咕噜噜滚到她脚边,忽然张口咬住了克洛伊的麂皮鞋尖。克洛伊大叫一声,一脚踢开这颗头。丽塔脸色煞白,“这……这是什么怪物?” 与此同时,教会骑士制住的无头躯体也在扭动挣扎,这诡异的景象吓得路人们四散奔逃。教会骑士也受到了惊吓,他们竭力维持秩序,派人向教堂求援。 克洛伊惊魂甫定,望着尸变的亡者,微微颤抖。 她的手心里,躺着一片灰白的雪花。她咬着嘴唇,最终合上手掌,用力揉碎那片不洁的雪。 “丽塔,你先去教堂,我有事回家一趟。”克洛伊转身就跑。 “小姐,你要去哪儿?小姐,老爷还在等你!”丽塔追之不及。望着克洛伊远去的身影,她一跺脚,朝教堂跑去。 亚当在营地里巡视着,为受伤的士兵们提供力所能及的治疗。他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朗姆旧伤初愈,又添新伤,甚至同样是伤在右臂上;白羚的腰侧不知道被什么魔物割伤,鲜血染红了绷带;就连灰狼的身上也布满淤青,幸好没有大的伤口。其余的士兵要么无精打采,要么垂头丧气。他们已经丧失了一开始的热情和激昂。 他走向白羚。经过几天的相处,白羚已经不再排斥亚当;此刻他闭着眼,年轻俊朗的脸上一片苍白,额头渗满汗珠,轻微地呻吟着。 亚当把手按在白羚腰间,发动拟似光疗术试图治疗。白羚忽然张口,问:“亚当,你说我们能不能赢?” 白羚热切的双眼明明白白诉说着他想听到“能赢”,但亚当却无法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 连日的苦战,不死的怪物,死去的同胞,被亵渎的尸体,还有突然开始的瘟疫,这一切都如同不断累积的重石,压迫着战士们的精神。如今他们最害怕并非失去生命的危险,而是不知战争何时能结束的恐惧。即便英勇地战死沙场,等待他们的也只是变成魔物反噬同胞。在这样的心理下,士兵们越发畏首畏尾。说是战争已经不准确了,他们只是苦捱着抵挡魔物的进攻,而那只迟迟没有出现的龙,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在想象中暴虐地蹂躏着科罗拉守卫军。 “你告诉我,我们能赢,对不对?”白羚泪眼婆娑地望着亚当,“如果我们赢不了,那大家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吗?” 亚当无话可说。 “你看熔炉佣兵团,他们本来想着为断钢报仇,可是当他们真的看见那个吞噬了断钢的怪物,没有人有勇气进攻……假如我,假如灰狼也变成了怪物,我们该怎么办?”白羚泣不成声,“这样的话,我们不是连死都不配吗?” 亚当抱住了白羚,感受着他因恐惧和绝望颤抖的身躯。 “我们不一定会输。”亚当宽慰道,“爆炸熔浆效果很好,我们只要多坚持一阵子,等到更多熔浆生产出来,就可以打败魔物了。还有,还有教会的援军,他们也马上赶到了。在此之前,我们一定不能放弃!” “真的吗?”白羚犹疑着追问,“我们真的不会输吗?” 亚当松开了白羚。他无助地看着满手的鲜血。他的神术并没有帮到白羚,正如他的话语,也只是暂时给了白羚虚假的希望。 他转身去寻求弗朗西斯的帮助。 弗朗西斯站在了望台上,若有所思。纷飞的烬雪落在他高耸的眉骨上,显得他的眉毛如同积雪的松叶。他在不洁的大雪中把自己站成了一颗笔直的松,孤高而凛冽。 “主教大人,教教我……要怎么才能使用中阶神术?我的低阶光疗术止不住血!” 弗朗西斯回首望着亚当,眼神中一片苍茫。 “高阶、中阶和低阶光疗术的祷言是一致的,区别只在使用者的信仰程度。这需要长年累月的苦修,非一朝一夕可成。” 亚当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假如失血不止的不是白羚,而是灰狼呢?他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伤者失去生命。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捂住脸。他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天大地大,而他如此弱小,弱到无能为力,小到无足轻重。 “站起来。”弗朗西斯说道。 他看着亚当,就像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弱小、无能,并为此痛恨自己。 亚当艰难地从积雪中起身,遥遥望着弗朗西斯。他总是那么顶天立地,宁折不弯。 “主教大人,我们会赢吗?”亚当重复着白羚的问题。 “会。哪怕厮杀到最后一人,只要还不曾屈服,我们就是赢家。何况现在,我还没死。”弗朗西斯说。他有笃定的底气,他知道自己还有底牌。只是在最有威胁的敌人出现之前,他必须耐下性子,与狡猾的魔物们比拼耐心,哪怕要为此牺牲许多。 “亚当,我们还有希望。我们会赢的。” 克洛伊冲进父亲的书房,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 “钥匙,钥匙在哪里?” 不在书房。 也许在卧室。她又急匆匆跑向卧室,检查着每一个抽屉、床底和缝隙。 没有,没有,都没有。 父亲究竟把暗室的钥匙藏在哪里? 克洛伊焦急地环顾四周,随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她索性坐在床上,仔细思考着钥匙可能的藏身之处。 床头挂着一副装裱精美的油画,正是肯特·伯里克利和他亡妻的画像。 克洛伊跪在枕头上,轻轻触摸着画像上那个面容忧伤的女子——这是她仅存的对母亲的印象。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她和妈妈很像,他说得对,她长了一头和妈妈一样的棕色长发,甚至连那双鬼灵精怪的眼睛也得了母亲的神韵。 “妈妈,告诉我,爸爸把钥匙藏在了哪?” 画中女子静默不语。 克洛伊忽然心念一动。 她费力地把沉重的油画搬下来,翻了个身。 油画背面静静躺着一根铜制钥匙。 克洛伊又惊又喜,她颇为自己的智慧得意。和油画上的妈妈说了一声“谢谢”后,克洛伊“噔噔噔”地跑下楼梯,直奔暗室。自从十岁那年被父亲锁上以后,暗室已经有六年不曾开启了。 她打开大锁,推开尘封的大门——里面的陈设依旧和她童年时一模一样。幸好父亲没有清理这里。 凭着记忆,克洛伊在暗室的书架上飞快翻找着。她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书——这本书又厚又重,有着勾银边的黑色封壳,封面上画着两只结伴跳舞的骷髅。 她用袖子擦了擦落满灰尘的封面,念出用奇特文字书写的书名—— 。 书里一片空白。 克洛伊曾经也被这空白的书页困惑许久,直到后来她在母亲的手稿中找到了开启隐藏内容的方法。她在暗室里四处走着,幸运地发现了她想找的东西——一只趴在蛛网上的小蜘蛛。克洛伊用袖子扑住蜘蛛,提着八腿乱晃的蜘蛛回到书架前。她硬着头皮,用食指把蜘蛛按死在的封壳上。蜘蛛的八条腿慢慢垂了下来,小小的身体被挤出蓝色的血液。随后,虫躯和血液都像沉入沼泽,缓缓地消失在封壳上。 打开的方法,就是以一个新鲜的灵魂祭奠。 死灵之书的书页亮了起来,上面浮现出一行行犹如水银写成的流动的文字和不断变换的插图,诡异而阴森。 她迅速翻阅着书页,“通灵术……不对;降灵术……也不是……” 她的指尖终于在某一页停住。 “冥孀之叹息。” “传说冥王死去后,冥后成日哀叹。她现在是冥府唯一的女主人了——但她丝毫不开心。她失去了此间唯一可以交谈的对象。冥府的诸多怨魂趁着冥后伤心过度、疏于管理的间隙,从了无生机的地下逃逸至人世间。它们凭依在每一个无主的肉体上,渴望又憎恶着生命。” “冥后的叹息声传到了她的母亲,丰收与严冬之女神的耳朵里。她对女儿的苦痛感同身受。她降下大雪,回应女儿悲伤的叹息。” “这是一个令亡灵苏生的大型魔法。请注意:醒来的肉体中不一定是原先的灵魂。因为已经死过一次,复苏的死者不会感到疼痛;他们被体内的亡灵驱使着行动,对一切活着的生命都抱有恶意。仪式所需材料:一个作为核心的强大灵体;八具枉死者的躯体;一条蛇蜕;五颗新鲜的羊心脏;一束枯萎的风信子;八只蜣螂;八条冬虫夏草。在无月之夜用水银画下如图所示的法阵,将材料依次放入法阵内。施法过程有极大的风险,如果不具备亡灵魔法的天赋,请不要随意模仿,否则施法者灵魂将迷失在怨灵之中。” 配图是一个繁复的魔法阵。 “核心灵体的强度决定了该魔法的范围和强度。仪式成功后,‘冥孀之叹息’立即发动。在魔法生效范围内,天空将下起灰烬般的大雪,这些雪花指引着亡灵依附在死去的肉身上,让他们拥有类似于亡灵的不死特性。他们漫无目的,不会疼痛,只要还有一点行动能力就会继续攻击活着的生命。同时,烬雪将缓慢地收集范围内活物的生命力,作为维持‘冥孀之叹息’的代价。这个过程可能持续数日至数月之久。被吸收了生命力的活物会表现出缺乏精力、疲倦,直至最后无法行动,悄然死去。死去的生命又会受到烬雪的污染,转变为新的不死生物。当范围内所有生物死亡之时,‘冥孀之叹息’自动结束。” 克洛伊背后冒出一身冷汗。在科罗拉城下起烬雪的那一刻,她就猜想这是某种大型魔法;听说了魔物死而复生的传闻后,她心中的不安逐渐浮现;及至刚才亲眼目睹了老妇尸变的过程,她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不会错,科罗拉的异象,正是“冥孀之叹息”造成的。 克洛伊继续往后翻。她记得中同样记载着‘冥孀之叹息’的破解方法。 “即便杀死施法者,也无法结束‘冥孀之叹息’。只有范围内所有生命都消逝的时候,‘冥孀之叹息’才会终结。如果想提前结束‘冥孀之叹息’,可以通过遮蔽生命的气息来伪造死亡的假象,请参见第239页,‘伪造死国’。” 克洛伊翻到239页。 “传说一位人类的国王曾因为自己身为神嗣,拥有不老不死的生命,就夸口自己不惧怕冥王。他的言论触怒了冥王。虽然冥王没办法带走他的灵魂,却可以夺取他臣民的生命。他的国家一夕之间覆灭。他的罪愆殃及了周围的邻国,负责收割生命的鬼差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无辜者一并带走。” “而在邻国中,有一位睿智的君主。他命令全体国民在夜晚到来的时候躺在墓地中,以白布覆身,周围洒下乌鸦的羽毛,并保持沉默。鬼差到来时,以为这里的人都死光了,于是无功而返。睿智的君主愚弄了鬼差,成功保护了国民的性命。他的事迹被人称作‘伪造死国’。” “这是一个遮断生机、欺骗亡灵的大型魔法。仪式所需材料:一对火腹蟾蜍;一根乌鸦的羽毛;一只蛀木甲虫或黑蝴蝶;一对蛇的毒牙;月桂花的精油;白布。在‘冥孀之叹息’的魔法范围内用烈酒画下如图所示的法阵,将材料依次放入法阵内,用月桂花的精油涂抹全身,并在最后将白布盖在自己身上,在黑暗中躺在法阵中心。仪式开始后需全程保持静默。如果不具备亡灵魔法的天赋,请不要随意模仿,概因此魔法风险极大,如果出错施法者灵魂将被亡灵撕碎。” 克洛伊的心砰砰跳着。她从书架拖出一个大匣子,里面装满了魔法材料。这里面既有母亲遗留下来的,也有她曾经特意收集的。只不过,她还从来没有用过。她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就会尝试这么危险的魔法。 克洛伊从匣子里找出必须的材料,她很庆幸这些材料都很常见。假如像“冥孀之叹息”那样需要人的尸体,她可没办法找到。她清理出一块空地,按着的插图依葫芦画瓢用烈酒描出法阵。 她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她犹豫了一会儿,仰起头,“咕嘟”一声吞下一口烈酒。这还是她第一次喝酒,辛辣的酒液辣得她鼻子眼眶里直冒酸水。火热的酒精在肚子里滚了两圈,壮了克洛伊的胆。 法阵整体呈现一个较大的圆形,里面填充着六芒星与符文的图形。克洛伊画好了法阵,虽然看着还有些蹩脚。她把火腹蟾蜍、乌鸦羽毛、黑蝴蝶和毒牙依次放在法阵上,接着一件件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她首先扯下了那件一板一眼、形同桎梏的修女服——她一直都讨厌这身衣服。然后是羊毛织成的里衣,最后是丝制的内衣。她现在赤身裸体地站在暗室中,因为阴冷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她哆嗦着把月桂精油抹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忽然听到了楼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立刻反应过来:一定是丽塔把父亲从教堂里叫了回来! 克洛伊迅速地把暗室的门关上,从内反锁。钥匙在她手里,父亲应该没办法进来。 脚步声逐渐逼近,最后化为肯特·伯里克利惊怒的拍门声:“克洛伊,出来!我不管你想干什么,现在立刻给我出来!” “不要拦着我,爸爸!” 肯特越发愤怒地开始踹门,引起的震动让暗室内积年的灰尘扑簌簌掉落。 “你想做什么,难道你想做一个异端吗?你难道想要害死我们全家吗?我对你的任性忍耐到头了!”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爸爸!我不会害到你的,如果我失败了,死的只会是我!你可以告诉大家我只是病死了!”克洛伊呐喊道。 肯特双膝一软,跪倒在门前。他意识到女儿想尝试的事比他想象中还要危险许多。他放缓语气,开始哀求女儿: “有什么事不能和爸爸说吗?一定要借助异端的力量吗?克洛伊,出来,和爸爸好好说说好吗?” 克洛伊听着父亲卑微的语气,鼻头一酸。她最恨父亲对外人总是卑躬屈膝,可现在父亲居然在求她。她不能让父亲听出自己的软弱。她掐住自己的手臂,逼迫自己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这件事只有魔法才能解决。父亲,丽塔应该把我去教堂时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吧?那个变成僵尸袭击人的老太太,和科罗拉一连多日的烬雪一样,都是魔法的产物。如果我们放任不管,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丧失生命,变成僵尸,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们。” “教会会解决这件事的,你不用担……” “教会解决不了!”克洛伊有些微微的气愤,“你没听说吗,教会在战场上都自顾不暇。战场上也有那些不死的怪物,那也是魔法的产物!”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经历过一阵沉默,肯特问道。 “千真万确。” “克洛伊,如果你害怕这些事情,爸爸可以带你逃……爸爸在明都有认识的朋友,我们可以住在那里,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到科罗拉。如果这件事教会都没办法解决,那更轮不到你这个小女孩担心了。克洛伊……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爸爸!”克洛伊红着眼睛大喊,“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今天的事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吗?是,我们是可以逃走,但其他人呢?那些不是贵族的人呢?难道我们回来的时候,要面对一城的僵尸吗?” “我只希望你活得安全!其他人我顾不上!”肯特同样大喊着回答。 克洛伊忽然冷静下来。她意识到父亲的所作所为的确都是为了她好——只不过是他自认为的好。她酝酿了一会儿,重新开口: “爸爸,我认为,既然我有幸得知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那我有责任去解决这个问题。妈妈的遗物让我知道了该怎么解决。整个科罗拉城或许也只有我知道要怎么做。我没办法在自己有能力的情况下对科罗拉坐视不管。” “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我碰巧有个爱研究魔法的妈妈,碰巧她知道解决问题的办法,又碰巧她将这个知识传给了我。我觉得知识就是为了拯救人们而存在的。我不在乎成为异端或者死掉,我只想尽我所能,阻止更多悲剧发生。” “爸爸以前对妈妈的研究也不是一无所知吧?我听丽塔说,妈妈还在的时候,你经常为她的研究提供方便。我小时候第一次进入暗室的时候,你也没有阻拦我。你并不是真的讨厌魔法,对不对?” “我没想到你能看懂。”肯特的声音干涩而痛苦,“早知道当初我就该拦着你,不让你进入暗室。异端的知识毁了我们家,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你妈妈也不会离开我。而现在,连你也要因为异端抛弃爸爸吗?” “这不是异端!这只是人们还不了解,也不被允许了解的知识!爸爸你才是,难道你对自己写的东西没有了解吗?你在教史里颠倒黑白,歌功颂德,把教会做错的事写成对的,你才是异端邪说!”克洛伊气愤之下口不择言。 “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生存,我们伯里克利家祖祖辈辈都为教会编写教史,这就是我们能够跻身贵族的原因。没人喜欢乌鸦,大家都爱百灵鸟。不这么做,我们又怎么能获得现在的生活?我只希望我们能过得安安稳稳的。” 肯特的语气带着辩解的痛苦与无奈。女儿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作为一个饱读诗书长大的学者,自然知道伯里克利家替教会文过饰非的传统。他不是没有一点文人的风骨——他也觉得自己写的教史简直满篇谎言。但这就是他生活的方式,这就是伯里克利家生存的方式。他用一稿又一稿的谎言,换来了克洛伊的锦衣玉食,换来了克洛伊本应有的美好前途。 “如果人人都爱百灵鸟,那我要在山林被砍伐时,做一只不讨人喜欢的乌鸦!爸爸,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拦着我。是生是死,听天由命。我只是做了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肯特把头靠在门上,无声地流着眼泪。他所有的伪装都一并卸下——此刻他不是受人尊敬的学者,不是教会信赖的史官,不是卑躬屈膝讨好别人的伯里克利。他只是一个希望女儿平安的父亲。 女儿说得对,他并非不知道妻子的研究。他曾怀揣着隐秘的兴奋,与妻子一同探讨异端的知识。那种感觉释放了他在教会压力下成长的另一面,那时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学者——追寻那些逝去的、禁忌的知识,而不是仅仅为教会歌功颂德。 直到妻子因为魔法离开了他。 他把妻子研究用的暗室封锁,并发誓不会让女儿重蹈覆辙。但命运终究那样无情,女儿六岁时还是无师自通地打开了暗室的大门。 他本想喝止女儿,但看到小小的克洛伊坐在妻子的书桌前的那一刻,他心软了。 克洛伊的侧脸像极了阿比盖尔,就连翻书的动作都一模一样。虽然阿比盖尔并没有陪着克洛伊长大,但这也许就是母女之间冥冥的缘分。他就这样望着克洛伊,想起了往日的好时光。 他以为克洛伊读不懂。 他以为克洛伊最终还是会走上他安排的道路。 他以为克洛伊的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 而现在克洛伊躲在暗室里,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和他争吵。 他是一个无能的男人——既不能留住妻子,也不能保护女儿。 “克洛伊,你……和你妈妈很像。都那么倔强,那么固执,自己想做的事不顾一切也要做。爸爸只求你一件事:把门打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至少爸爸能保护你,好不好?你再想一想爸爸,好不好?” 克洛伊几乎要答应了。但她很快又猜想这会不会是父亲的以退为进。她不由地硬起心肠,说: “我不会打开的。现在,不要再说话了,否则我真的会死在里面。” 肯特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上。一切都来不及了。克洛伊终究还是走上了和阿比盖尔一样的道路。 克洛伊颤抖着捧起脖子上的蛋形吊坠,轻轻一吻:“妈妈,请保佑我。” 她吹熄蜡烛,躺进法阵中心,把白布盖在自己身上,等待仪式开始。 狭小的暗室中忽然翻起阴风阵阵。一片静默中,烈酒画成的法阵燃起冰冷的磷火,数不清的微小粒子如萤火虫般四散飘逸。克洛伊的身体缓缓漂浮至半空,她心惊胆战地体验着失重的感觉,仿佛自己从高楼坠落。 法阵内的材料一件件化为灰烬消散。克洛伊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剥离感——她就像一颗被剥开壳的花生,藏在肉体中的灵魂在仪式的作用下一点点脱离肉体,飞向无边无际、虚无缥缈的境界中。与此同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不断流失。她不知道是什么,但那种失血般的虚弱感并不好受。 她看到了那根乌鸦的羽毛,不断向上飞升着,像是在指引着她。她一路追逐着乌鸦的羽毛,一同上升着。在上升的过程中,她听到了许多呓语——一开始那些呓语如同虫豸般窸窸窣窣难以听清,渐渐的那些声音越来越明显,她不可思议地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那些声音,一个接一个,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死了吗?” “她死了吗?” “她死了吗?” “她死了吗?” …… 克洛伊不敢声张。她知道自己应该扮演一个死者。 亡灵的絮语此起彼伏,拷问着生命的重量。月桂花的精油掩去了她生者的气息,使那些飘荡的亡灵们无法发现她还活着的事实。在这片奇异的亡灵之境中,克洛伊的感觉被无限放大——那不是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或是味觉中的任何一种,那是把情感相连,就像心连着心一般,最直接也最深层的感觉。她感受着亡灵们的悲伤与喜悦,痛苦与欢乐,迷惘与眷恋,她置身于情绪的海洋中,难以自拔。那是种多么新奇、多么神秘的体验啊!脱去了肉体凡胎的桎梏,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她感觉自己的理性在不断溃散,情感的洪流即将奔涌而出。被父亲所不理解的愤懑,被教会所打压的抑郁,被贵族身份所约束的烦恼,所有的人世间的苦难在这里不复存在。她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笑,享用无处不在的自由。就这样留在这里吧,克洛伊想到。 就在这时,克洛伊忽然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她低头一看,手腕上印着一对对称的牙印。蛇的毒牙不知何时咬了她一口,让她从无边的放纵的情感中短暂地清醒过来。 克洛伊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会变成万千亡灵中的一部分。 她拼命地抵触着奔涌而来的情感,维持着仅剩的理智,就像在山洪中紧紧抱住一根浮木。她按捺住想要加入亡灵们的冲动,手腕上的伤口也一阵阵抽痛着,提醒着她不应沉沦。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又像是很短的一瞬。 这里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或者时间与凡世远不相同。 终于,克洛伊听到有亡灵说:“她已经死了。” 紧接着,亡灵们接二连三地附和到:“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 …… 从伤口中滴落的黑色毒血,变成了黑色的蝴蝶,蹁跹着飞向远处。它停在了一个亡灵的脸上——说脸并不准确,因为亡灵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又有人死了。”亡灵们说。 克洛伊恍然大悟,这些蝴蝶就是她帮助别人掩藏生机的手段。她用力地挤压伤口,逼迫着更多黑血流出。每一滴血液都变成一只黑蝴蝶,遮蔽了亡灵们的感知。 “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了。” …… 就快要成功了。许许多多的亡灵被遮断了感知,伪造的死国逐渐浮现。在亡灵们的感知中,科罗拉城人已经死了大半。 但还远远不够。克洛伊继续挤着伤口,却发现一滴血也流不出来了。与此同时,剧烈的虚弱感袭击着克洛伊。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坠落。 不能就这样结束!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克洛伊心焦如焚,她咬牙竭力从身体中催逼出力量。 果真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流过她的灵魂。黑色的毒血流尽了,红色的鲜血一点一滴淌出来,被她继续榨出化作黑色蝴蝶。而当红色的血液也流不出时,克洛伊像是身处冰窖,油尽灯枯般的寒冷与虚弱让她的灵魂都黯淡了几分。 克洛伊不知道,施展一个魔法,除了仪式,还需要魔力。她身体里潜藏的魔力不足以应对“伪造死国”的消耗,而缺失的部分,需要另外的力量来填充。她还不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 “他们都死了。” “死光了,死光了。” “可以结束了,可以结束了。” …… 以克洛伊牺牲的一切为代价,灵界之中黑蝴蝶铺天盖地地飞舞着,每一只黑蝴蝶都成了亡灵们覆面的黑纱。科罗拉城内,一切生机看似断绝,俨然是一座死城,至少对亡灵们来说是如此。 成功了吗? 克洛伊的意识一片混沌。 好冷。 她还不能倒在这里。 如果在这里放弃了,她就回不去了。 她还想回去,向爸爸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请原谅自己的胡来与任性。 乌鸦的羽毛落在了她的面前。她一把抓住羽毛,意识极速下坠。 科罗拉城外,微光森林中,一个破败的小木屋里。 一个头戴黑色纱花,身穿连身黑裙的女人摇晃着面前的银酒杯。酒杯里斟满了幽蓝色的液体,浓烈的酒味就连房中的飞虫都为之醉倒。 她把手指伸进酒杯中一搅,酒液立刻烧起虚幻的蓝火。连同火焰,她将那杯烈酒一饮而下。酒水燃烧着在她的喉管里坠落,带给她一丝烧灼的痛感。她仰起苍白的脸,顾影自怜般地微微一笑。她已经丧失了大部分感觉,只有这样的烈酒才能带给她一点点刺激。 忽然,她警觉地站起身来。她感应到她亲手设下的大型魔法,此刻竟自动消散。 “除了我,科罗拉里居然还有人能破解‘冥孀之叹息’?”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饶有兴致的微笑。 “罢了,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 雪停了。 尽管乌云还不曾散去,但那污秽的烬雪终于不见了。 白羚走出营地,他腰间的伤口已经被一位中阶神术师治愈。他和其他士兵一样惊愕地四处张望,不敢相信烬雪就就此停止。神术师们高声赞颂着“神迹”的出现,弗朗西斯眉头紧锁,却想不出烬雪结束的原因。疑惑间,他听见了亚当充满敬畏的声音: “这就是您说的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