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友人

    弗格斯已经离开了很久，但我脸上的眼泪仍随着眨眼的动作无声流下。我心里无悲无喜地躺在地上，望着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帐篷顶出神。

    我不想赋予自己的眼泪过多的含义，不过就像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样，很多事情我都无法掌控。我被恣虐到哭泣的样子总是会被他们用上各种侮辱的话嘲弄……法拉所有粗俗不堪的话都至少拿来形容过我一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认为自己要是永远不流泪就能避开他们的羞辱了。离开部队后我才想通，不管我流不流泪他们都会找到理由来取笑我。

    即使明白这点也没有让我的痛苦消失。要是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只需要每天告诉自己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重复几百几千次，说不定我就变回以前的莱斯特了。

    不可能的。

    漫长的夜晚始终没有要终结的迹象，天空久久还未亮起，吹进帐篷里的风变得又热又闷。这个时间除了巡逻与守夜的士兵已经没有人醒着了，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撑起身体，打算趁着下雨之前把自己清理干净。

    走出帐篷，外面巡逻的士兵比我想得还要少了许多，能看到的范围内都没有人在。在轮到巡逻与守夜的任务时，前者总是比较受欢迎。营地内能发生的有限，只要外面没有大事，在营地里巡视几圈的任务算是很轻松了。外面守夜的士兵的职责更难，他们要时刻提防着外面有没有入侵的怪兽，稍微懈怠就可能会出大事。

    第八部队的营地构造在哪里都差不多，我随便走走就摸了个大概。绕开远处巡逻的士兵，我放轻脚步走到营地北边的小溪，准备快速把自己清理干净。这里离营地边缘足够远，守在外围把守小溪的士兵们不会发现。

    小溪里的水很清凉，疲劳过度的我跳进去甚至还哆嗦了一下。我坐在小溪里，屏住呼吸闭上眼往后仰，直到水淹没过我的耳朵与眼睛才停下。

    说起来，我这么轻车熟路全都是因为以前的经验。不驻扎在王都的营地时，我经常这么偷偷摸摸地趁着半夜出来。弗格斯只负责施暴，从来没有在意过结束后的细节，可对我来说为了维持表面的正常却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不可避免的，我总是到了后半夜才能回到我们小队所在的帐篷睡觉。不趁着无人的凌晨溜出来清理的话，我就得带着乱七八糟的痕迹回到大家都在的地方。

    次数多了后，我经常消失到后半夜的事还是被大家察觉了，被问到时我只能随意敷衍过去。心虚睡下的我总觉得自己的背后被他们的目光扎穿了，仿佛我身上被折磨出的所有伤痕都能透过单薄的上衣在夜幕中被他们一览无余。我努力装作一切都没发生，反复催眠自己没有谁能猜到这么夸张的真相。我的小队长从未直接对我提过晚归的处分，弗格斯没对他透露过什么我是不相信的。

    我内心持续到现在的的焦虑与不安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的吧。可惜我努力伪装那么久，后来他们还是知道了。

    我从水中坐起，手在水下用力搓洗着我每一寸肌肤，连胸膛与手臂上几道鼓起的伤痕都没放过。

    看着手中舀起的清澈的水，我总觉得用在自己肮脏的身上简直是种浪费。

    天空一声响雷，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我听见声音从水中坐起来爬上岸，急忙穿好衣服往回走，希望趁着雨下大之前赶回去。然而雨变大的速度比我想得要快得多，走到快半路时我又差不多快湿透了，周围仅能听见砸在地上的雨声与踩在泥泞地里的脚步声。

    算了，只是雨水的话无所谓了。

    营地里几乎所有的帐篷都还暗着，唯有我前方不远处的一顶大帐篷里面还亮着，格外显眼。我路过亮着的帐篷时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

    那顶帐篷的门帘蓦地被拉开又关上，戴着帽子的人迈入雨中，面容遮盖在昏暗的夜色中。离帐篷没多远的我手足无措地定在原地。瞬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我愣愣地望着瞬间被照亮的伊米提兹的脸。他迎着我的目光回望过来。

    居然是他。

    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一路往下滑落到手套的位置，鲜艳的蓝色液体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

    蓝色的……？

    闪电消失后瞬间回归黑夜，我们两人之间窒息的沉默刚好被不停歇的雨声掩盖过去。

    “天还没亮。”伊米提兹像是没感觉到雨水打在他身上一样，说完这句话就盯着我。

    我回神，在他继续警告我之前转身离去。

    伊米提兹这么警惕，我猜多少有弗格斯的命令，而且与第八部队来诺加森林的原因有关。但比起操心这个，我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回到自己的住处，我把湿掉的衣服都全部脱掉，换了一套干爽的才躺下。即使我疲倦到了极点，也无法停止担忧醒来后该怎么办。

    我很快发现了我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到目前为止除了伊米提兹以外我没有瞧见过任何熟悉的面孔，而且我对自己的形象可能存在误解。我太习惯自己现在的模样，都忘了他们熟悉的莱斯特与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关系。我的头发快长到肩头，身上带着点洗不干净的酒臭味，脸丝毫没有之前的凌厉感，身上还没有穿着法拉军队的制服。即使是熟悉的人不开口确认都很难确定我的身份。

    我本来想过整天窝在那小小的帐篷里，出去几次后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漫步在营地里都轻松了不少。弗格斯没有特别禁止我在营地里的活动范围，只禁止了营地门口的士兵放我出去。不走门口的话，离开这里并不比离开庄园简单。

    营地里毫无庄园的压抑氛围，我的心情光是看着那些士兵们平常地聊天打闹都变好了。我真是受不了之前庄园里那几位仆人死气沉沉的表情；他们跟伊米提兹一样被弗格斯传染了，整天对着他们根本不可能会开心。

    弗格斯不是每天都会来找我，甚至找我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他会叫我去他居住的帐篷里，有时他会在半夜到我的帐篷来。上一次他半夜来找我时我能清晰嗅到他衣服上的血腥味，是以前经常在战场里闻到的怪物的血味。那晚弗格斯掐着我的动作比往常要粗暴许多，甚至没有刻意控制节奏多折磨我一些就直接进入了我。

    他就是只只会因为战斗而兴奋起来的野兽。

    之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没在营地里见过他与伊米提兹，倒是碰见了其他几个弗格斯的下属在忙碌。哪怕那几个人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注意到他们的第一时间我就转身回头，准备换条路。

    仓促回头的我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直接撞上对方的肩膀。

    “嗯？”那位士兵停下来，疑惑地出声。

    这声音好熟悉。

    “……莱斯特？”

    被叫出名字我才把视线往上移，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霍奇亚。”

    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晒黑了许多，头上的帽子变成了小队长才会有的样式，下巴周围蓄了一圈胡子，整个人散发着沉稳的气场。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称呼过对方的名字了，在我离开第八部队之前霍奇亚就疏远了我。

    与弗格斯的一些传闻流出后我甚至觉得霍奇亚比我更不自在。我被说成为了得到弗格斯青睐而采取不正当行为的下属，与我关系好的人多少都收到了些牵连，而霍奇亚是被影响得最多的那个。

    他对我的态度就是从那时候冷却下来的。

    霍奇亚不会像那些讨厌的混蛋们一样捉弄我对我说些什么侮辱的话，可也不再像之前似的会过来与我开玩笑，勾着我的肩膀说话。我现在还能回想起那时他站在嘲弄我的人旁边时为难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那些传闻是真的，可是不管信不信他都拒绝和与绯闻缠身的我再来往了。

    我很遗憾在离开部队之前没有能和他单独说上一次话。所以我没想到我还会在营地里看到他，而他明显也同样惊讶。

    他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出乎意料地捉住我的手臂拉着我走进附近的一顶帐篷里。

    我本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避开我的，但门帘一落下他就忍不住地碰着我的手臂和肩膀，确认着我的状态，甚至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这里是我的帐篷。”他很自豪地朝我展示着房间里的物品，还让我摸了摸他的帽子。

    看来他这两年混得不错。

    “我是不是该叫你队长了？”

    “别跟我开玩笑了。你之前带过的奥克萨，那小子现在也是小队长了，他甚至还比我们晚来两年。看现在的形势，我或许明年就该退伍了。”

    “那小子……当时我就很看好他。高尔勒最近怎么样？你们还在联系吗？”

    “他啊……之前出任务不知道怎么搞的伤到了大腿，被抬回王都时还在流血，不过还好没伤到什么重要的地方。第八部队来巴塔城之前他正在王都养伤。”

    “那就好。”

    这些熟悉的名字被我一同关在所有军队的记忆之中，永远定格在我离开的那天，但我和他们的生活都在前行变化。我走时以为我与他们的世界只会愈来愈远，但被弗格斯抓到后我只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我们之间的闲聊好像真的只是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般。我一边附和着一边想着这轻松的氛围多少有虚假，也可能只是我单方面这么觉得。霍奇亚对我讲了一些我离开后的第八部队里的趣事，连弗格斯的称呼都没提起过。

    “现在第八部队人是不是比之前少了？”

    “是啊。兽潮没那么严重了，第八部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我们被调到这里时有不少人选择退伍，还有一些转到了别的部队。”霍奇亚忍不住抱怨几句，“我本来以为国王陛下派我们到巴塔城来会做一些什么危险的任务，结果每天到这里都做的是什么出去巡逻挖土挖植物的工作。就这还叫法拉的王牌部队。”

    说来说去，话题耗尽后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绕回了最关键的问题。霍奇亚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出口：“你怎么在这里？”

    “弗格斯把我带来的。”

    霍奇亚听到我这个回答，反应过来似地放下他的手苦笑：“是吗……以前的那些传闻是假的吧？你怎么会自愿去做那种事！”

    “我的确不是自愿的，但我和他之间……”我把话停在这里。

    霍奇亚或许知道弗格斯不是表面上那么完美，可他不会懂弗格斯是怎样的魔鬼。他能想到吗，我勾引弗格斯的传言都是他一手操纵的，哈，作为我不服从他的惩罚。

    真相在他下达命令的时刻已经被扭曲，变成耻辱的印记打在我的名字上。

    霍奇亚听得出我的意思，我总不可能在没有弗格斯允许的情况下进入第八部队：“或许你不出现在这里才是件好事。”

    “我躲不过他的。”

    他盯着我，沉默到我觉得他都不会再开口了：“对不起。”

    “霍奇亚，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轻轻摇头叹气：“你不用总是这么为别人着想。”

    “莱斯特，我曾经以为能够进入第八部队的我们已经很强了，可是遇到那种事情时我才发觉自己到底有多渺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被侮辱被嘲笑，而我……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不，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我怕失去呆在这里的机会，不敢和你站在同一边，所以我选择了放弃你。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这句道歉是为了我的懦弱。”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双手握住我的手臂：“收到你离开时的信我已经知道了你没有怪我，但每每我打开信时都在想为什么你不能讨厌我，恨我呢？为什么你要这么宽容呢？我根本不值得被你原谅。现在还能有机会亲自站在这里对你说这些话，而不是在梦里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说的我以前就明白，正是因为我懂他的想法我才没有怨恨他的选择。要选择站在我这面就得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对立面，而他做出了他觉得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我比谁都更清楚硬碰硬不会有好的结果，要是我有选择的话我想大概都会站在自己对立面。

    “我不是你想得那么好的人，你不用这么责怪自己。”

    不是在说谎安慰他，我是真的这么觉得。我们在弗格斯面前都是只是凡人。

    从我亲眼目睹他侵犯瓦伦开始我做了太多次旁观者。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为什么瓦伦与他的朋友被逼出了第八部队。他在我面前从没收敛过，对哪些人下过手我一清二楚，然而我阻止不了弗格斯的恶行。我就这么看着他们逐渐从意气风发的士兵被折磨成眼中没有任何神采的物品。

    “那这次回来，你会怎么样？”

    我沉默不语。

    “莱斯特，现在……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吗？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的确，我可以让霍奇亚帮我逃跑。他是小队长，有他的帮助或许我可以伪装后再离开营地。但我走之后呢？留在法拉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不会安全，只有消失到另外的国家我才会安心。光靠着我自己的双腿在他发现之前走不了多远。我唯一的逃离路线是穿过这片藏着无数危机的诺加森林去到从未有人到达的另一面。而我不一定有机会能走那么远。

    最重要的是，弗格斯会知道霍奇亚的行为。无论我的逃脱成功不成功，他都不会对这种行为留情。我无法接受另一个人再牵扯进弗格斯与我之间。

    “霍奇亚，你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你要活着，比弗格斯活得更久，用你的双眼去见证他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