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耽美小说 - 引火焚身在线阅读 - 二十八

二十八

    张寻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醒来的。

    四下无人,男人艰难地起身,不待没完全站起,便被心脏的疼痛激得蜷缩一阵。他发出一串压抑的咳嗽,喉咙腥甜发痒,直到呕出堵在嗓子深处的黑色血块才感觉好受了些。

    张寻崇低头,手上沾满黑红血迹,衣服也是破烂不堪。他拍了拍心口处,惊讶于自己还活着。

    天色渐暗,太阳西下,将整片天空染得如血一般鲜红,刺痛了男人的眼睛。

    张寻崇环视一周,甚至以为自己身处地狱。他的面前、脚下堆满了罗刹尸体,同伴、兄弟皆在其中,昨日他们还在一起谈天说笑,现在却已经变成毫无温度的破烂身躯。

    罗刹面具上白色的绘纹都已被染成红色,更是狰狞可怖。血浆浸透了土壤,搅得脚底又黏又滑,像是踏在雨后泥地里一般,随之产生的不是雨时清新的青草香味,而是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不远处有磨刀的声音。

    张寻崇注意到尸堆之下有动静,在扒去无数具早已冷透僵硬的尸体后,他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人。

    男人摘下他的面具,面具下整张脸浸在血中,却仍可辨认:“胡深?”

    “头儿?是你吗?”胡深听到动静,艰难地掀起眼皮。

    “是我。”张寻崇拉着他,竭力将他挖出来。

    胡深的伤比张寻崇重很多,由于大量失血,身体太过虚弱,他整个人靠在男人身上,根本迈不动步子。

    “头儿你快走……别管我……”他一张口,满嘴的乌血顺着下颌一直淌入衣领,手推搡着男人,想独自留在这里等死。

    “我不可能把你留在这,上来。”张寻崇不愿抛弃仅剩的同伴,扶着胡深让他趴在自己背上,将人背起。

    当胡深的体重完整落在张寻崇身上的时候,沉得几乎让人当场跪下,男人咬紧牙关,长吁出一口气,身体颤了颤,腿终没有弯下去,向前稳稳迈出一步。

    男人背着同伴,逃离此地。

    所幸现在天色昏暗,据点内尚未点起火把,尸堆里少了两个人也看不出来。

    张寻崇顺着胡深先前做下的标记往回走,最后凭着记忆找回了他们来时的路。男人怕后有追兵,没选择沿路返回,而是从林中绕行。

    他们走得很慢,眼下初春刚至,夜晚气温还是冷得刺骨。草地上铺满了上一个冬天残留下来的枯黄树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声音在幽静的林中格外清晰。

    胡深下巴搁在男人颈窝,双臂绕过他的肩膀,垂在前面。因肺伤得很严重,青年说话都有些困难,但还是在努力把一字一句都咬清楚:“头儿,等回去能准我个假,让我回家看看不?”

    “嗯。”张寻崇闷声道。

    “哈哈,太好了。我太久没回去看我娘了,她可能以为我还在和爹赌气。”胡深闭上眼睛,陷入回忆之中,“哼,那个老头实在烦人,说是不再理我,但我猜我每月寄回家的书信他还是会忍不住看,然后拿着信教训我妹妹弟弟一番,让两个人引以为戒。”

    胡深说得虽然慢,声音仍是像蛙鸣一般聒噪不止,张寻崇没有出声打断,因只有这样男人才能确定胡深是清醒着的。

    男人背着胡深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经走得双腿麻痹,体力严重透支,在身上还有一个成年人的情况下根本直不起腰。每踏一步,他的脚边便会滴下几滴不知道谁的血,点滴血迹在他身后蜿蜒成不见尽头的线。

    “呼……呼……”

    失血令张寻崇的耳朵出了些许问题,渐渐听不到胡深说话了,耳边唯剩自己破烂风箱一般的粗重喘息和胸膛里那颗残损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他听不清胡深的话语,也就无法意识到对方的声音正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胡深忽然浑身一颤,更贴紧了几分:“好冷,头儿身上也好冷。”

    男人全凭仅剩的一点意志力拖着身体前进,身体的疼痛早已融进了彻骨的寒意,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冰冷。

    尤策带着人找到张寻崇时,男人已是强弩之末。几十精兵,竟然仅有两人生还,他们白日里斗志多么昂扬,现在尤策就多么绝望。

    两个人身上散发着惊人的血腥气,仿佛才从地狱里爬出。

    张寻崇看到尤策,身心皆是一阵轻松,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带着胡深直直跌跪下去。

    不等身体倒地,男人就被尤策扶住。胡深被人从背上移下。

    “快救他。”张寻崇抬手指向胡深。

    “张寻崇你伤很重别说话。”尤策面色惨白,“过来个人帮我摁住他这里,先把血止——”

    男人握住尤策的手,重复道:“快先救他。”

    尤策悲痛不已,对男人道:“他已经死了。”

    张寻崇听不清尤策的话,却凭着口型辨认出来了。男人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身侧的胡深。

    周围火把照亮了青年的脸。他仰躺在地上,头正好侧过来对上了张寻崇的视线。那张脸上的表情仍是生动的,唯独双眼早已失去了生机。

    他不知背着一具尸体走了多久。

    男人缓缓将头摆回来,直视着尤策的眼睛,颤抖地开口:“对不起……”

    他嘴里涌出一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沈薪今日原是想赶回本营,却因为骑的马儿脚受了点伤,才临时决定在杨宝郎这里休整一夜。

    他行到将近处,遇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在树上的人,听那人说完才知道缉火营寻到此处,要来杀杨宝郎。

    等沈薪到时,杨宝郎已经死了,主帐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他见帐中站着一个缉火营的罗刹,想也不想,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把枪掷了过去洞穿对方胸膛。

    缉火营借着浓雾本占上风,有望一举拔除此处。可沈薪的到来全盘打乱了计划,又令原本慌乱萎靡的炎人士气倍增,最终缉火营悉数覆没。

    当夜,赤蛇教大排宴筵,以庆胜战。教内以武为尊,死去的炎人都被视为遭淘汰的弱者,没有资格入殓埋葬,全部被当作柴薪添入了营地正中巨大的篝火里。

    沈薪坐在宴席之首,面无表情地吃着菜肴,教人看不穿心思,下方随从几颗脑袋凑在一处调笑喝酒,没人敢上去招惹上座的教主。

    一句话轻飘飘传到沈薪耳中,因为隔得很远,声音断断续续,却能让他听得一清二楚。那只不过是那人与身旁同伴轻快的谈天,沈薪听完,却当场捏碎了手中酒盏。

    那人喝得满脸通红:“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两年前那个在项州的捕快,竟然也加入了缉火营,你还记得不,白日正被我碰见。妈的,可惜当时昏过去没看到他是怎么死……”

    话刚落,那人碗中的酒液竟然直接沸腾起来,蓦地高窜起一簇青蓝火苗,几乎燎着了他的眉毛。

    “啊啊啊!”那人毫无防备,大叫一声,吓得泼开了酒。酒盏应声碎裂,蓝火落在地上,循着酒水蔓延的痕迹,在他脚下缓缓展开。

    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被人拉着衣襟扯上两步,面前对上了一张脸。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沈薪表情微狞,眼中涨出血丝,眼底赤红一片,瞳仁缩如针尖。这哪里是美人会有的样子,更像把人生吞活剥的阿鼻恶鬼。

    周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向这里。

    那人惊恐万状,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耸起肩膀结结巴巴道:“啊……啊?!就是两、两年前晚上,教主被我们假装袭击,然后出手救下您的那个捕捕快。他他他他也入了缉火营,俺白天在主帐里又、又遇遇见他了!”

    前襟那只手更紧了几分,领口的收缩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半晌,压力骤消,那人被沈薪放开,脸吓得煞白,心有余悸地跌在地上,抱着旁边人的脚,粗喘不止。

    “是我喝多了。”沈薪揉了揉眉心,冲那人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他喝了些酒,面颊酡红,配上浅笑简直艳若桃李,几乎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去。

    不久后,沈薪装作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他没叫人跟着,自己独自走在帐外。

    白日里,主帐里杀出来的那个人,是张寻崇?

    他是不是,一枪再此刺穿了那人的胸膛?沈薪脑中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人的话,胸口不知何种原因,隐隐发堵,连深呼吸都十分困难,好像肺都缩在一起了似的。

    沈薪对这种陌生的慌乱感到不解。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营火无法照见的地方,被鼻尖笼罩的一股恶臭拉回现实。

    他抬起头,眼前罗刹尸体堆得如小山一般高,腥臭的黑血将方圆几尺的土地染得红透,气味招来无数蝇虫鸦雀,争相分食。尸体旁边,又有一座更小的山。几十颗被砍下的人头堆垒在这里,这都是未来要送还给缉火营的礼物。

    一只乌鸦落在人头之上,见沈薪来了,不躲不闪,发出一声嘶哑叫喊,自顾自用喙尖从断颈处撕扯下肉,吞入腹中。它拉扯得狠了些,头颅堆骨碌碌倾倒而下,几颗带着面具的脑袋滚到他的脚边。

    鸟被动静吓得张开双翅飞扑上天,见没有威胁,又稳稳落回地上,继续啄食尸肉。

    沈薪感觉到腿侧轻微的磕碰,心脏像是被浇下一勺滚油,蓦地抽疼起来。

    他捧起脚边的一颗头,摘去面具。

    不是他。沈薪又拿起一个。不是。

    面具在他脚下堆积,手中黏腻一片,沾满了尚未干透的血渍。

    沈薪找遍所有头颅,没有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是如此沉重,又如擂鼓一般急促,抵在喉咙下几乎跳出胸膛。

    发现尸体中没有张寻崇时,沈薪扔下手中血淋淋的头颅,吸入一口满是铁锈味的空气,含在肺中许久,才极缓慢地呼出。

    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