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逃

    30.逃

    初夏的夜静谧祥和,无界园的花草被骄阳烤晒了一整天,此时正无力地犯着蔫,远处传来两三声蛙鸣,池塘的锦鲤甩着鱼尾拍打水面,发出一阵噗通的声响。夜风携带着热度,闷得人喘不上气,而穆岛却像是无所察觉,任凭汗水沾湿贴身的衣物,也不愿将外套脱下,再度暴露哪怕一丝失态。

    他已经清醒了,清醒过后便是浓浓的疲倦。

    “远哥,你不用管我,回去休息吧。”

    章世远看着他强撑的姿态,有些担心:“我送你上楼就回去。”

    穆岛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拒绝,推开门后发现正厅灯火通明。一个男人正坐在当中的红木沙发上抽烟,抬头看见来人,便直接把烟屁股丢进了面前的茶杯。

    “乾哥。”穆岛在心里叹了口气,“你是在等我?”

    甄友乾手里玩着核桃,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晚饭好吃吗?”

    他这么说着,眼睛却是看向了章世远,像是在问责。穆岛挡住了那道视线,走到沙发旁重新倒了杯茶水,坐了下来:“远哥,你跟齐石先回去吧。”

    两人一个站在大厅,一个站在沙发后,抬头对视了几眼,没有老大的赦令都不敢动。男人沉默半晌又摸出根烟,点上火后朝门口扬了下头:“走吧,穆总都发话了,还杵着干嘛呢?”

    齐石松了口气,走到大门旁拉了下章世远的胳膊,示意他快撤,然而那人并没有动。

    “穆总今天喝了点酒,刚刚又吐了,我去叫小厨房煮碗粥过来。”

    甄友乾这才注意到穆岛脸上那不正常的白里透红,一瞬间就把兴师问罪的话全吞回了肚子里。他把刚点上的烟又扔进茶杯,燃烧的火星碰到水面后发出“滋”的一声响,偃旗息鼓地沉了下去,一缕淡淡的烟雾从杯口升起,挣扎了两秒后便销声匿迹。

    “不舒服就快去休息吧。”甄友乾将核桃收进口袋,站起了身,“明天上班我再找你。”

    穆岛摇摇头,清了下有些沙哑的喉咙:“没关系,乾哥,你有事的话就现在说吧。”

    男人顿了顿,低头看见他一身正装却并没有系领带,领口的扣子半敞着,头发又湿又乱,不禁话不过脑地问了一句:“怎么跟人约个会还搞成了这个样子?”

    “乾哥,别打趣我了。”穆岛苦笑两声,“我是去谈正事。”

    “谈正事需要瞒着我?”甄友乾没好气地坐回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怎么着,我在的时候他有些话不方便说?”

    穆岛愣了一下,脑中第一反应是他怎么会知道。远哥并不清楚他们这两次的谈话内容,甄鑫弦也不可能在他大侄子面前作死地蹦跶,那就只有……

    “吴彼告诉你的?”

    他想起那两人之前一起去了蓝星,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甄友乾被这反问噎住了,无奈地感慨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要不要这么聪明啊。”

    穆岛脸有些僵,后悔提起这个话茬。他宁愿装傻当做没听懂,也不想在一个暗恋自己的人面前,去谈论他的亲叔叔是如何向自己表白的。

    好在男人也心虚地转移了话题:“今天都谈了些什么?”

    穆岛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挑重点把得到的情报向他复述了一遍。甄友乾干听着没插嘴,脸色越来越沉,烟瘾上来了又怕熏着面前这人,只好使劲儿搓手里的核桃,差点没搓出火星来。

    “妈的,甄友傅这孙子是活腻歪了吧!”

    男人没忍住踹了一脚面前的茶几,穆岛眼疾手快地扶稳了上面的杯子,甩了甩溅在手上的水:“他从小就跟我们不对付,三爷又天天拿你跟他比,是我的话心里也不舒服。”

    “他不舒服?老子心里还不舒坦呢!”甄友乾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咱家往上数多少代都没人敢起兵造反的,他倒是牛逼,合着外姓人砸自己家招牌!”

    穆岛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不也让苗警官抄了他的摇钱树么。”

    “这性质能一样?”甄友乾把茶几又拉回来摆正,擦了下桌上的水,“我再不治治他,他那场子里鸡鸭鹅的年龄都得掉下18去了!这可倒好,见天儿的跟在后面擦屁股,反手让人捏着我的嘴往里灌毒!”

    他喘了口气,凑近旁边的人低声问道:“穆岛,你觉得这事儿三叔掺和了多少?”

    “不好说。”穆岛皱着眉抿了抿唇,“小叔……甄鑫弦提到了祁家的祁星衍,这人我不熟,暂时还没捋清楚个中关联。但就我个人来看,三叔的手应该伸不了这么长,我更倾向于他只碰了李研齐。”

    “呵,两只老狐狸。”甄友乾冷笑了一声,“都觉得自己是人精,也不想想,饿狼环伺,那嘴里的肉能咽进肚子里去吗……”

    “好在我们发觉得早,现在部署,他们翻不起浪来。”

    穆岛不可控地想起了甄鑫弦的脸,心中有些复杂,一方面厌恶他那些越线的言语,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感激”他心底的良知。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继续说道:“就看接下来是要如何折掉他们的腿了。”

    “你有什么想法?”

    他犹豫着没有开口,男人紧接着问道:“穆岛,你觉得我是饿狼还是狐狸?”

    穆岛抬头对上那道锐利的目光,捏了下手里的茶杯,劝道:“毕竟也是骨肉之亲,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甄友乾往后一靠,仰着头沉思着,片刻之后穆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歧义,连忙添补了一句:“乾哥,我刚刚是指三叔和甄友傅,你别误会。”

    甄友乾疑惑地看向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李研齐和他有着无法抹去的血缘关系,心底突然泛起些许酸涩:“你真是……越来越跟我见外了。”

    穆岛低着头没吭声,自顾自地喝了口茶。甄友乾默默地看着他,语气有些无奈:“躲了我一年多了,躲够了吗?”

    “我没有,”穆岛捋了把垂落的头发,烦躁地揉着僵硬的脖子,“是真的忙。”

    他的心中敲起警铃,害怕今晚又要听到第二个甄家人惊世骇俗的真心吐露,不由得话赶话地问了一句:“乾哥,这么晚了,你不回知原府吗?”

    刚说完就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的暗示与逃避太过明显,几乎要把“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不想听”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今天也不知是犯什么水逆,应付完小狼崽还得应付这个头狼,每一句话都说的不到位,每个动作都暴露出心虚,哪里还有别人嘴里八面玲珑的能耐?

    穆岛闭着眼做了个深呼吸,恨不得一个手刀把自己劈晕过去。

    甄友乾并不知道他脑子里的这些想法,注意力全在他那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上。他垮着张脸,回答中带着一股酸气:“回啊,当然回,那小逼崽子给我打十几个电话了。”

    接着又阴阳怪气地问道:“好久没见你那大美女了,怎么,现在生活助理都不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吗?”

    穆岛用拳抵着额头,没回话。

    毁灭吧,赶紧的。

    他彻底放弃了思考,意识逐渐飘向九霄云外。

    好在这尴尬的气氛只持续了十几秒,就被一阵淡淡的香气所打破。章世远和齐石端着四碗粥如救世主般地登了场,穆岛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激远哥和石头的事儿妈属性。

    “穆总,您慢着点儿,小心烫。”

    穆岛呼啦啦地往嘴里舀着粥,他原本心力交瘁没什么胃口,但此时是真饿了,除了干饭再没别的念头。齐石看着他一反常态的狂野吃法,又瞥见老大铁青的脸,人精似地主动开口道:“甄哥,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聊怎么处置甄友傅这傻逼。”甄友乾摆弄着碗里的勺子,给两人简单地做了总结,“远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章世远思考片刻,正色道:“修恭逊、敬爱、辞让、除怨、无争以相逆也,则不失于人矣。尝试多怨争利,相为不逊,则不得其身。甄总,我认为……”

    “说人话。”甄友乾啧了一声,“照顾下我这不读书的行吗?”

    “远哥是说,除怨才可得人心,多怨争利则永无宁日。”齐石简略地解释着,害怕自己说得不对,又问道,“穆总,是这意思吧?”

    穆岛默默地点了点头:“差不多。”

    甄友乾瞪大了眼:“石头,你一个学信息管理的,能听得懂?”

    齐石挠了挠后脑勺:“最近跟着远哥读了点书……”

    “真行……”甄友乾有种被整个世界排挤的感觉,把勺子往碗里一扔,起身整了整衣服下摆,“行吧,你们吃着,我先回去了。”

    “甄哥,我送你。”

    齐石跟着起身,甄友乾低头看了眼闷头喝粥的穆岛,手指弹了下他的肩头:“吃不完别吃了,小心胃难受。”

    穆岛顿了顿,又往嘴里塞了一勺,含糊不清地说着:“不吃浪费了。”

    男人觉得有些好笑,将碗从他面前端走,说道:“你装修这间屋子时怎么不想着勤俭节约?”

    “一码归一码。”穆岛拿纸擦净了嘴,抬头看着他,“为了‘势’,砸再多钱也值得。钱花了势造了,但‘本’却不敢忘。”

    男人望着那双亮澄澄又略带疲惫的眼眸,突然想起了17岁那年噙着泪怯生生地喊他“乾哥”的少年。那时穆岛家中突变,积郁成疾,高烧39度一点胃口都没有,却还是乖巧地把他送来的饭吃了干净,最后硬是把自己给撑吐了。甄友乾没见过这么傻的人,问他是不是烧坏了脑子,吃不下为什么还要吃,穆岛垂着头,答道,他嘴里的每一粒米都是甄家的恩,所以……

    甄友乾当时没仔细听,也没听懂,只骂他脑子有病,而现在却是突然想明白了。

    “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

    他想伸手帮他将凌乱的发丝拢在耳后,手指颤了颤,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石头,锅里还有饭吗?”

    “有呢,怎么了?”

    “打包一下带走。”甄友乾就着那半碗粥喝了一口,扬头笑道,“家里的狗崽子嚷嚷饿了,我总不能空手回去。”

    “哎,好。”

    “远哥,你把这儿收拾一下。”

    “嗯。”

    支走了两人,甄友乾坐在穆岛对面,轻轻敲了下桌子:“看着我。”

    穆岛怔了一下,挣扎片刻后抬起了头。

    “你在害怕什么?”男人问道,“怕我怀疑你的忠心?还是怕我拿着你的忠心来要挟什么事?”

    穆岛有些不敢看那双眼,仿佛只要对上一秒,心里的想法就会被洞穿。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既是狼,也是狐狸,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却也不如直接说明白来得痛快。

    “我只是怕失去现在的生活。”穆岛努力稳住情绪,回道,“我是说——安稳。乾哥,我们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这金玉满堂之下是看不见的累累白骨。我没有那么矫情,签了卖身契还说自己是迫不得已,一边当婊子一边立牌坊。既然我坐上了二当家的位子,就应该尽好责任与义务,无趣也好劳累也罢,起码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担心一觉醒来会失去所有。我害怕任何会打破这份‘安稳’的人和事,也怕……怕自己还有软肋。”

    他宛如机器一般,不允许手里产生丝毫差错。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对穆岛来说,最艰难的并不是在未知之时下一个足以决定众人生死的决策,而是在尘埃落定之后,如何时刻控制自己的傲慢、嫉妒、懒惰以及贪婪。

    他比甄友乾更像一个领导者,理智得近乎变态。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还不够冷血,不够狠心,还会因一桩陈年旧事而落泪,为一句真情流露所动摇。

    一切无可挽回的失败都是先由内部开始的,他无法阻止疲惫的心去寻求毒药般的活力,便索性为自己套上枷锁,将所有的人与感情拒之门外。

    不能期待,不能回应,便只有逃避,只能逃避。

    “我给你放一周的假。”

    “什……”

    “不许拒绝。”甄友乾对上他错愕的表情,耐心地解释道,“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你,穆岛,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很重要,所以你才需要休息。”

    “我不理解……”

    “皓鑫需要一个完美的工作狂,但你毕竟是活生生的人。”男人耸了耸肩,“想那么多干嘛,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累了就休息,遵从内心的欲望有这么难吗?”

    穆岛想不通话题为什么会突然转到这里来,同时被他跳跃的思维给绕了进去,一时间难以反驳。甄友乾看着他迷茫的神情,咧起了嘴:“好好享受你的假期,穆总。撒欢儿玩去吧,你背后,还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