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面意义上地做个人吧

    德雷克·弥尔顿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母亲」不知道，但「母亲」总是爱着祂的孩子们。

    于是弥尔顿家开始吃熟食，晒太阳，和普通人一样与左邻右舍搭话聊天，德雷克踩着小板凳在灶台上煎鸡蛋的时候「母亲」在外面晒衣服，顺便和邻居聊起最近哪几家食品店在打折促销。阳光太好，甚至连祂「暂住」的这具身体的主人的意识也放松了许多。

    祂是大人，所以盘子里被小朋友多放了一个煎蛋，德雷克在结束用餐后主动端着自己的小盘子去清洗，「母亲」看着小板凳上小小的身影，不禁感慨时光荏苒。

    德雷克确实长大了。

    而「母亲」也越来越能够克制自己在现实的力量。

    证据就是在德雷克三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因为「母亲」的一时疏忽被精神力场弄得支离破碎——物理层面上。

    ——这个世界的生物真是太脆弱了。

    「母亲」叹气，回头就多打了猎物回来，慈爱地注视着男孩吞下那些血肉。

    ——看这孩子瘦的。

    「皇帝」是个小气鬼，绝对不允许「别人」染指自己的地盘，哪怕情势所迫不得不与「母亲」合作，交易结束后就立刻把准备的通道再次封锁。「母亲」无奈，还是要像个妈一样把小兔崽子原谅，然后掏出自己在合作期间准备的备用孔道在「皇帝」的「注视」之外成功降临。

    红灯区里霓虹照不到的小房间，难产的女人，她想要让她的孩子降生，这强烈的精神能量吸引了「母亲」的降临，祂与她合二为一，平安度过了分娩，然而捞过孩子一看，人类女人直接疯魔，「母亲」及时接管身体接住了将要被摔在地上的婴儿，对着那团蠕动的血肉流露出慈爱：

    明明很可爱啊！

    很显然祂在降临的时候虽然保住了母子俩的性命，却也对孩子造成了无法言说的伤害。

    不过好在参与了B－13号地下实验室几个项目的「母亲」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当人类女人弥尔顿女士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的孩子看起来已经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母亲」就这样“住”了下来。

    弥尔顿发现祂的存在了吗？

    她确实意识到了自己身体里存在的另一个强大存在，可当你连活着都很艰难的话就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想其他了。

    毫无疑问弥尔顿也爱着自己的孩子，她用手指轻轻描摹着婴儿的眉眼，抚过他娇嫩的肌肤，将吻印在他的额头上，说：“我的孩子将来肯定是个聪明又帅气的小伙子。”

    可母子俩的第一次见面过于猎奇，阴影在弥尔顿心中呼之不去，在某些时候让她难以控制地将对生活的无力和愤懑混杂着恐惧发泄到孩子身上。

    「母亲」无法理解。

    而当弥尔顿的老板打算卖掉她的孩子时，这个柔弱的女人第一次向自己身体里那个让她恐惧的存在祈祷。

    ——她恐惧着自己的孩子，却也爱着他。

    后来他们——祂，弥尔顿，还有小德雷克——一起搬去了灯笼街，弥尔顿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强行容纳了「母亲」使得她的身体越发羸弱。

    在她能够掌控身体的时候她会教小德雷克说话认字，教他怎样照顾好自己——某次醒来直面三岁小孩生吞血肉的场面差点儿让这位女士当场撅过去——每一次都像是人生的最后一次，教他怎么在正常人的社会生存下去。她依旧恐惧着自己的孩子，在情绪失控被心中的恐怖压垮时也想要杀死这个让自己难以直视的小男孩。

    她向酒精寻求慰籍，喝醉了以后会唱歌给安静的男孩听，春风化雨之后又突然再次掀起风暴，掐着他的脖子咒骂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德雷克不哭也不闹，最后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稚嫩的小手也回抱住妈妈，轻轻拍着那具巨大却颤抖的肉体，像是安慰。

    终于到了弥尔顿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男孩还不能明了生死的概念，就要亲自决定所爱之人的生死。

    “时间拖得越长，妈妈就会变得越来越不是她自己，她就越痛苦。”「母亲」尝试用更加浅显易懂的道理来和男孩解释，事实就是如此得令人无奈，即使作为高位的幻想生物「母亲」主观上没有“伤害”的想法，但人类还是太过脆弱，短短几年精神便趋于破碎，这还是祂多次缝补后的结果。

    “我们都爱着你。”

    祂和她，都这样说。

    「母亲」说，你选择当人类也没什么不好，但那样会很辛苦。

    妈妈说，我爱着你，哪怕你可能会是个怪物。

    陆绶试图往德雷克心口上插刀的那个晚上他想起了女人枯瘦的手指，明明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活着对她来说是那么痛苦的事，可被枕头蒙住脑袋时还是忍不住颤抖，甚至慌不择路去抓德雷克的胳膊，以至于留下淤痕，混在过去造成的伤口里。

    正常人被指控杀死母亲后应该是什么反应来着？

    横亘在德雷克心中的无形壁垒开始崩坏，他在母亲逝去的那天开始变成了普通孩子。

    旁观着这些记忆重演的德雷克久久沉默不语后，他头也没回地开口：“埃尔文·德累斯顿。”

    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身影有着与德雷克一模一样的英俊脸庞，这不是德雷克第一次见到他，早在白枫城他与叫他爸爸的男孩对峙时，埃尔文第一次出现，德雷克记忆中的幽灵按下了对准男孩额头的枪口。第二次是在地下实验室，当他灌下那管药剂时，埃尔文再一次出现，在仿佛静止的时间里，身穿黑色制服的影子开口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埃尔文·德累斯顿花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来封存那些不适合出现在凡人脑海中的记忆从而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或许他在体能战斗等方面确实较常人出众，但依旧是个凡人，连同本人也一起骗过的骗局在陆绶手中碎了个彻底，被唤醒的德雷克·弥尔顿失去了埃尔文在生活中的锚点后只会越来越失控。

    “陆绶还是那么擅长惹麻烦。”埃尔文总结道，“和小时候一样。”

    “你把你的记忆强加给我。”

    “那本来就是你的记忆。”埃尔文指出，“那是我们的记忆。”

    德雷克瞪着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存在：“我没想要。”

    做被陆绶「重塑」的德雷克·弥尔顿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在乎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暂时受制于陆绶并不意味着永远，而且被陆绶利用的同时他也确实得到了愉悦。可是现在，瞧瞧埃尔文做了什么，他把他身上的那些绳索又全部栓了回去，将他从置身事外扯回了漩涡深处。而埃尔文正是因为有所顾忌，所以他才会在白枫城失手落入陆绶手中。

    帝国前上校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注视着德雷克的眼神像是重回拜伦吵闹着不肯去学校的时光——好嘛他现在都能够回溯这家伙的「时间」并感同身受了，德雷克狠狠唾弃自己——说道：“谁让我们很早以前就做出选择了呢？”

    做个人吧。

    这是他们在成为孤儿的那个晚上一起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