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p-日升月落，岁岁年年（下）（正文完）

    这个冬天异常地冷，港口少有地降下大雪。舟车劳顿，事情又不紧急，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小酌休整。

    那个小酒馆宛如爱斯基摩人的雪屋，温暖，安静。舞台上似乎有驻唱歌手表演，我没兴趣，找了个远离舞台的散座，默默喝酒。

    遥遥听见一句“这首歌献给我的恋人”，尾音笑意上扬，紧接着，便是舒缓干净的和弦声。

    他一开口，连原本悉悉簌簌的低语都安静了一会儿。饶是身为同性，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的声音好听得过份。

    往前排卡座走去，被几排年轻小妹妹小弟弟挡住，幸好有身高优势，得以见到歌手的真身。

    台上的青年穿着宽松的黑色衬衣，灯光简单，照出一张清丽隽秀的面孔，少年人的稚气和青年人的成熟奇异地结合在他脸上，虽然是个男人，却美丽得十分协调。

    视线往下，拨弦的右手，是一只黑色的机械手掌。

    ……

    我的嘴，慢慢地张大了。

    这个人，跟陈屿的老东家长得一模一样。

    对于之前老板对喻三下手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想要询问陈屿，却被他那副不知从何开始解释的样子打败。

    这首歌虽然调子简单，但每一句歌词都是直白热烈的示爱，青年的目光始终盯着台下一点，声音里笑意深深。

    一个恐怖的猜测在脑内成型，我顺着青年的目光看去，心霎时狂跳一下。

    操。

    我真是操了。

    我那倒霉兄弟陈屿的人生大事，一直叫人发愁。

    他虽然外形条件不错，但世俗意义上没什么本事，在男女之事上还总表现得又呆又木。

    他突然转变性向，和老板搞在一起，已经叫我惊掉过一次下巴。

    但是爱情本就蛮不讲理。我原本接受良好，然而现在——

    这已经不是脚踏两只船了，以老板的表现，对于这个地下情人，分明是知情的。

    居然没把陈屿剁了？

    默许了吗？？

    能让可怕的老板接受第三个人存在，这是何等手段，难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被陈屿蒙在鼓里？？？

    我那深藏不露的哥们此时正坐在台下，似乎热得厉害，满脸通红，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时擦去额上的汗。

    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明明是安全的环境，他却正襟危坐，全身绷紧，似乎处于警备状态。

    再一看，发现此人桌下的两腿紧紧并在一起，仔细看，似乎还有轻微的发抖。

    至此，我完全明白了。

    看来是想要小解，却不愿错过演出，于是只好硬憋着。

    不过，为什么还要不停喝酒呢？

    真是搞不懂他。

    曲子收尾后，那青年搁好吉他走下台，新人上场，灯光开始高频率闪烁，舞台喷出喷泉似的银亮烟花，一首力量十足的重金属紧随其后，气氛顿时喧闹起来。

    暗红与暗蓝交替变幻的灯光中，我眼见那青年侧坐上陈屿的大腿，扭身捧住他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那是个不停辗转深入的热吻，我只是远远看着，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由于过于瞩目的外形，那青年自在台上起便吸引了太多的目光，我那可怜的、脸皮薄的好兄弟推拒了两三回，才终于被放开。青年穿上大衣，牵着陈屿起身，往门口走去。

    我连酒也顾不上喝，悄悄跟上二人。

    门外空气寒冷，天空明净，大道一片洁白，护栏另侧，便是平滑如镜的深蓝大海。

    陈屿的姿势十分怪异，似乎夹着腿根在走，我怀疑他憋得厉害。他那小情人倒是十分活泼，侧着头不停跟他搭话，得到回答，便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

    爱意太过热烈汹涌，简直要化为实质，我远远看着，感觉眼睛很痛。

    我跟着他们走过横桥、走过栈道，直到被雪层覆盖的沙滩，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青年忽然绕到陈屿身前，不由分说跳到他身上，牢牢缠住他的身体，像只八爪鱼。

    要不是我一直躲在远离沙滩的建筑物和植物间潜行，差点就被他发现。

    身材高大强壮的陈屿，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接住他，搂着青年的腰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雪上。又被人骑在身上吻住了。

    我看表。

    真是受不了。

    走了快两个钟头，速度慢不说，还每走几步就要亲一下，我和女友最粘腻的热恋期也没这样！

    两小时间，陈屿一直没去过厕所。似乎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状态看起来格外的差。那青年起身时，他还坐在雪上，手指深深陷进雪里，两腿紧夹，不停发抖。

    明明身在户外，却是满脸潮红，两眼失神，似乎憋尿憋得神志不清，口水都流下来一道。

    我饿得胃痛，眼冒金星地等他们亲完。简直心服口服。

    去上个厕所有这么难，就这么不想跟自己的小情人分开？

    总之，到最后，我还是成功存活着，注视他们进了房门。

    这个地址，正是莎木小姐给我的那个。

    我按捺了几分钟，走上前去按了门铃。

    来开门的并不是陈屿。

    短短几分钟，青年衬衣的扣子已经解开了好几颗，手中还攥着个水蜜桃，目光从刘海下扫过来，懒洋洋的。

    “你好啊，”他说，“跟踪狂先生。”

    他看我的时候依然在笑，只不过笑容懒散，显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好像看除我那倒霉哥们之外的人，都会让他格外难受似的。

    “我找陈屿。”我不知道这小鬼是怎么发现我的，“有东西给他。”

    对方随手抛掷着手中的桃子：“给我就行。”

    “这可不行，”我说，“我要确保他本人收到了。”

    “埃文斯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看了这么久，难不成还不知道我和陈屿是什么关系？请不要担心，我会完好无损交给他的。”

    被点破了身份，我先是一惊，随后又想我可无法不担心。虽然喻氏出事前，喻三的风评极佳，但人一旦陷入爱情，能做出什么事都说不准。

    见识过他对陈屿那种黏糊劲儿，老板送来的东西会被他直接撕碎也说不定。

    到那时候，遭殃的恐怕就是我这个倒霉蛋了。

    我坚持：“还是让他来拿一下吧。”

    对方不为所动，倚着门框，笑容晏晏地看着我。

    我只好朝门内大吼道：“陈屿？陈屿！！”

    声音震得房子都抖了一抖，却无人应答。

    我不由警惕起来：“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不方便见客呢。”青年状似贴心地说，“我知道，您也只是替人工作。这样吧，我跟您上司说几句。”

    操。

    他说什么。

    疯了吗，身为一个地下情人，居然敢给老板打电话？！？！

    他居然真的打了。

    电话接通的一瞬，此人漫不经心的笑容忽然变得热情洋溢：“虞先生，您好。我是哈莱百货公司的推销员，请问您这边需要生发剂吗？”

    我无法理解地瞪着他。

    话音方落，青年虚伪的笑容忽地裂开，露出极端厌恶的底色：“既然不需要，那就别把头发留在哥哥身上，恶不恶心？”

    我简直惊呆了。

    这种在男朋友身上发现陌生口红印的戏码，居然会发生在陈屿身上。

    而且看样子，两方都知情彼此的存在？！？！

    听不见老板的声音，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很遗憾。只能看着青年的笑容渐渐转为乖戾，攥着桃子的手指也收紧了，透明的汁水外溢，顺着手指滴落在地。

    然而，他的声音居然是轻松的，“不需要生发剂，那么，有考虑购入一份人身保险吗？恰好我这边和保险公司有新合作。”

    他状似担忧地说：“毕竟年龄大了，出意外的可能性不小啊。”

    天啊。

    好恶毒。

    我总算隐约明白正值盛年、甚至比陈屿还小一岁的老板，为何会对年龄如此介怀了。

    对面又是几句话的工夫，青年的脸色越来越差，手指深深嵌进了桃子里，甜腻的汁水在手上乱流，他却毫无所觉，似乎气得不轻，话音中的笑意却越来越盛：“什么？……墓地已经选好了？”

    一声脆响，手指竟是生生把桃子捅穿了，“你少做这种生同衾死同穴的白日梦，先不说哥哥是不是真愿意跟你同天死再埋一块，就算愿意又如何？你当我不会掘墓吗？”

    好可怕……好可怕……你们不要再吵了……

    要吵也不要当着我的面吵……

    然而对话还在继续，又是几句话的工夫，青年终于开始冷笑，话音和表情都变得扭曲怪异：“嗯，哥哥这么喜欢你啊？那为什么我之前那么对他不起，他还是放不下我？现在只是一个星期，以后呢？你猜等你再老些，他会不会更愿意留在我这里？”

    他手里那个倒霉的水蜜桃，此时桃肉外翻，汁水四溢，被彻底捏烂，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足以见得此人用了多大力道。

    我真是操了。

    只能说，我此前三十几年的人生最离奇的事情的总和，也比不上这通通讯。

    总之，眼见事态愈演愈烈，我只好轻咳一声，打断战火。

    青年看我一眼，像是才想起我的存在，总算略略平静下来，皱起眉头：“你送什么东西过来？”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青年又开始冷笑，一言不发，挂了通讯。

    我说：“这个……”

    “请您留个地址吧，”不过片刻，青年又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态度，“什么时候陈屿方便见客了，什么时候来找您。”

    我在旅馆等了整整三天，总算等来了姗姗来迟的陈屿。

    他像是得了重感冒，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恹恹的眼睛，然而连眼睛也泛着微红。

    我关怀他，他表示没事，声音奇哑无比。

    我说：“我联系不上你。”

    陈屿说：“我的手机……咳咳……在少爷那里。”

    我端详他，竖起大拇指：“老陈，你真是厉害。”

    陈屿说：“什么？”

    能同时吸引两个外貌和地位都数一数二的美人——虽然是男人——这家伙身上，肯定有某种身为直男的我无法嗅到的过人之处，先不说陈屿本人是否意识到了这点，就算他解释给我听，恐怕我也无法真正明白。

    “算了，”我问了个想问很久的问题，“你同时喜欢他们两个吗？”

    陈屿似乎愣住，沉思良久，道：“我对少爷，不是那种感情。”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你找他干嘛啊？！？！

    “但少爷很重要，嗯，非常重要。”陈屿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平和而又笃定地道，“而且，少爷告诉我，我总有一天会爱上他的。”

    我失语，片刻，道：“那老大呢？他怎么会接受……这种关系？”

    陈屿皱起眉，我看出他有些拿不准主意。

    “主人说我就是这种不安分的…嗯…的人，不安分起来他也管不住，只要不搞得太过分，他可以当不知道。”陈屿低声道，“但我总觉得，主人好像是想让我高兴。”

    我又是一阵长久的失语，好半天，清了下嗓子，把东西递过去，“好了，不谈这个了，这个是老大让我给你的。”

    片刻，还是没忍住：“能不能问问，这是什么，专门叫人跑一趟？”

    陈屿向来有问必答，拆开文件袋取出文件，翻看了半天，道：“这个是戒指的设计图。主人让我选一个喜欢的。”他纳闷地说，“不过，回去再挑选也是可以的。”

    我心想怎么能回去选？你回去了，老板怎么挑衅你的小少爷啊？

    那么沉稳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宣示主权的、毛头小子般的举动，真是让人语塞。

    不久之后，我终于看到陈屿戴上了戒指。左右手无名指各一枚。

    左手朴素的银戒镌刻一枚素月，右手铂金戒指设计着一朵放射状的金色太阳。

    他还说，要不是为了展示给我看，他才不敢把两枚戒指同时戴上。

    我心想这岂非理所当然。太阳和月亮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同一片天空？只有一个落下，另外一个才会升起。

    我也曾和同事们在酒吧碰杯，说起未来的梦想。甲说要成为老大的左膀右臂、黑社会之王，乙说要赚钱买二十套房子，天天躺着收租。最后陈屿说，他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

    听上去真是相当没出息，被大家嘲笑了很久。

    没想到，这个没出息的愿望，居然是那天无数个愿望里，率先实现的。

    虽然愿望成真落地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偏差和走形。

    老婆不仅变了性别，数量还乘以了二。至于女儿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是上帝保佑。

    我想，我那孤独的、一直渴望能有一个家的好朋友，最终还是得到了幸福。

    日升月落，长长久久。这对他来说，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