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派的罗切斯特

    艾列戈最怕遇到十六岁前认识的人。他不得不一遍遍给对方解释自己为什么放弃了剑士训练、为什么瘸了一条腿，到最后还要强行笑着安慰对方说自己现在并不难过。这一套流程他已经走了好多次。此外，他还总是要掀起右边的裤腿，把自己带着蜈蚣样伤疤、愈合后骨骼走向都变形的那条小腿展示给怀揣着多余好奇心的某些人看。

    现在小房间里的窗帘被温狄恩重新拉开。

    下午三点钟，变柔和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晒得艾列戈搭在床单上的小腿肚热烘烘的。

    艾列戈和温狄恩一起打量着这条伤腿。

    “不行，我这两年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艾列戈掐了掐眉心。

    温狄恩并不喜欢艾列戈这么否定他自己：“你也不能这么说……”

    “可是……学业也好，兼职也好，社交也好，我什么都没干。天天睡到上课前十分钟才起来，课上除了发呆就是看闲书打发时间。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随便对付一下，直到期末考试前我也没有翻开过书。”艾列戈掰着手指，“班里的同学我记得名字但是对不上脸，而且，今天……我甚至连我们班主任的名字也没想起来。每一天，我都觉得这一天还没开始的时候，这一天就已经结束了。”

    “不，呃……”温狄恩绞尽脑汁想为他辩护上几句，“期末周你还是努力学习过的啊？你还主动约我去图书馆了。”

    “然后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又跑到这里了。”艾列戈拍了拍身下的床垫，“书是一页没看，吃倒是吃了不少。”

    “艾列戈……好吧。”温狄恩终于放弃，“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我觉得……我还是要重新去做剑士。”

    艾列戈抬了抬自己那条晒在阳光下的腿。

    “唔。”温狄恩面露迟疑。

    “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我哪里是什么喜欢努力的魅魔。”艾列戈说，“要是遇着的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倒还能使点劲。但要是碰上大学这种宽松的环境，又恰巧在学一个不感兴趣的专业……我大概会一件事不干地躺到毕业。”

    温狄恩“哈”地笑了，他坐到艾列戈身边，轻轻地将那条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伸手轻轻摩挲着腿上蜿蜒的伤疤。

    “你不会允许自己一直躺下去。”

    “很难说。”艾列戈说，“所以我得动起来。”

    “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得把我这条腿先治好再说。”

    重返剑士之路的第一关就是一桩麻烦事。当年艾列戈一条小腿的骨头几乎都被捏碎，用了一堆疗愈药水他才避免了截肢的命运。艾列戈光是恢复行走能力都花了一年时间。

    温狄恩若有所思：“需要的是重新塑造肌肉和骨头的药物吗……”

    “咦，对啊，温狄恩你是变形魔法系的学生。怎么样，有什么能用的药吗？”

    “变形魔法不管是药水还是法咒都是有时效性的。要想真正改变本来的身体，还要找别的方法。可能要用到很稀有的药。”

    “好吧。”艾列戈点了点头，“看来我得去图书馆查查资料。”

    “等一下。”

    温狄恩说：

    “要是找珍贵的药物，我知道该找谁了。”

    下午四点钟三十分，在温狄恩的带领下，艾列戈来到了学校内部的某一处深灰色围墙外。

    木头齿轮的居民们喜欢把建筑物搭成圆形。不管是屋子外面的篱笆还是屋子上面的房顶，都是柔润的圆弧。而面前的建筑物显然是个例外。深灰色围墙延伸到一定距离便突兀地九十度折了个方向，圈成了一块正方形的庭院。庭院内的房子也是四四方方的形状，屋顶则修成了等腰梯形。

    “哇哦。”艾列戈遥遥地望着那些闪着黑色光芒的屋脊，张大了嘴，“要是我，我绝对不会溜到这片庭院里睡午觉的。那上边的屋顶一躺估计就要闪了我的腰。”

    温狄恩说：“我想他们也不会允许有人在屋顶睡午觉……毕竟这是禁欲派的聚集场所。”

    艾列戈喃喃：“禁欲派怎么都跑到学校里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木头齿轮出现了一拨秉持禁欲主义思想的群体。他们认为过度的欲望对身心有害无益，各种族需要正确地管理自己的欲望，并用规则来规范各种各样的行为。一切不知节制的事情都被这派人士视作洪水猛兽。其中就包括了在屋顶睡懒觉。近些年来，随着禁欲派人士的不懈宣传，禁欲派势力已经颇具规模。几年前铁砧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曾经做过调查，发现城内的禁欲派大约占了木头齿轮人口的三分之一左右，组成种族以人类精灵和矮人为主，也有小部分的恶魔和兽人参与其中。

    而学校里的禁欲派领头者则是一位男性人类。同时，他也是铁砧大学学生自治会的会长，平时专门负责带领巡查队在学校里维持秩序。

    温狄恩说：“他叫罗切斯特·铎穆。经济学系三年级学生。”

    在会客厅沙发上坐得笔直的眼镜男，红棕色的齐肩发利落地梳到脑后。看见两人进来，他朝温狄恩露出热情而得体的笑容。

    “哎呀，小温狄恩，没想到你会主动过来看我们！”罗切斯特笑时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可惜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太用力过猛，反叫人觉得他紧绷绷的不好相处。

    艾列戈小声询问：“你怎么认识他？”

    温狄恩小声回答：“帮忙干过活。”

    “这位老兄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啊。”艾列戈注意到对面的人类眼下有圈浓浓的乌青。

    “还不是因为准备狂欢盛宴……我是说盛宴。又要顾上学生自治会的工作，他好像天天睡觉不超过三小时。”

    “那还真是辛苦。”艾列戈心想。他睡得多的时候估计一天只有三小时是醒着的。人和魅魔还真是不一样。

    罗切斯特带着歉意：“虽然很想再多和你聊几句，但是我工作堆了一堆，实在着急……我们长话短说——小温狄恩，你带来的这位魅魔，是纵欲派那边的吧？”

    艾列戈：“啊？”

    罗切斯特一拍茶几，神色骤变：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抓到他想潜进来破坏我们的准备工作！”他转向艾列戈，眼珠子瞪得几乎都要从眼眶里飞出来，“别以为你长得面生我们就会放松警惕！你是那个恶魔女新收的小弟？还是她的新男友？不老实交代我就剁了你的尾巴熬成生发水成瓶出售！”

    这人怎么发火时脸还这么用力过猛啊。

    艾列戈捂住自己的尾巴老实回答：“不不不，我不是什么纵欲派……只是个普通魅魔而已。”

    “普通魅魔？”罗切斯特扫视一下两人，恍然大悟，又换回了刚才的笑脸，“那你特意过来……是希望加入我们禁欲派？好啊！真是有觉悟有思想的魅魔。像你们这样的种族越是知道欲望的滋味，就知道欲望本身的可怕吗。真是令人起敬，欢迎你……”

    温狄恩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欢迎词：

    “没有这种事，罗切斯特会长。他和我一样不属于任何立场。我们来找你是有别的事情。”

    “什么？哦……好吧。”

    大起大伏的情绪消耗太大，罗切斯特坐回沙发上，腰虽然还挺得笔直，脸上却已经流露出了疲惫的神情：“抱歉，我太着急了。你和这位……魅魔同学有什么事？”

    温狄恩为了给自己打气似的先看了一眼艾列戈，然后才说道：“是这样……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能让受伤扭曲的肌肉骨骼重新恢复正常的东西？”

    “哈！”罗切斯特突然发出一声悠然自得的短促笑声。他一下精神焕发，脸上浮现出游刃有余的自信表情：“我可不能让买家失望。”

    于是用力过猛的罗切斯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手提箱，这口箱子也像禁欲派的建筑一样是是四四方方的。手提箱嗵地一声砸在茶几上，上方的盖子同时打开。而箱中满是标好价格的瓶瓶罐罐。

    温狄恩悄声说：“罗切斯特会长家里开着木头齿轮最大的药剂厂。”

    艾列戈喃喃：“难怪我觉得他的姓氏很耳熟。”

    “请看。”罗切斯特从中拿出一瓶人类食指长、人类食指宽的瓶子，瓶中的药剂散发出绿莹莹的光芒，“这是由龙角、凤凰羽毛、人类指甲、雨季蘑菇、螃蟹壳一起制成的血肉再生剂！只要坚持外敷使用一个疗程左右，重新构筑肉体不是难题。之前有位不幸的买家，在骑飞龙时不小心把脖子以下的身体部位摔成了七八十截，后来也通过我们的血肉再生剂恢复如初。”

    温狄恩拍了拍艾列戈的肩膀：“罗切斯特会长在做生意上从不骗人。”

    艾列戈却有点不好的感觉：“那么，价格是？”

    “三万金。”

    “罗切斯特会长在生意上也从不允许还价和赊账……”

    温狄恩思考了一下：“不过，也许我可以靠干活来……”

    “谢绝以工偿款。”罗切斯特说，“万事万物都要按照规矩行事。做交易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该是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不能改变价格，也不能用别的东西衡量。这是我作为一届行商行走商海雷打不动的规则。”

    规定当前，艾列戈数遍身上钱财也没能凑齐款项。罗切斯特会长倒不因为他们囊中羞涩便一下变脸，而是照样礼貌地送两人出了禁欲派的地盘。

    “魅魔同学，没关系。”罗切斯特临别时说，“看在小温狄恩的份上，我会给你留好这一瓶，等你凑齐钱随时都可以过来取。”

    “看在温狄恩的份上能不能考虑一下折扣……”

    “此乃为商之道不可动摇也。”

    不行就不行说什么古文。

    “啊——不行，我估计我家里全部的存款也凑不齐三万金。不对，我家根本没有存款这种东西。”站在灰色围墙外，艾列戈用自己的伤腿轻轻踢着墙壁。软绵绵的肌肉和骨头被墙壁反向挤压出了夸张的弧度。在受伤前他还没想过自己身体能这么柔软。

    “我家那两位都是喜欢赚了钱就花掉的享乐派，能留出下一季度给店里周转用的资金就不错了。看来钱的事还是要我自己想办法……本来也是我自己该解决的事情。”

    一边的温狄恩没有说话，默默地垂着脑袋，显得比他还要心情沉重。

    “别难过啦，温狄恩。”艾列戈咧嘴一笑。他望着五点钟开始向西边沉下的太阳：

    “只能去打工赚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