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这么多年过去余江月看来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夏天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天边就眼看着堆起了一片乌云。第二天凌晨果然开始下雨了，先骤而急，打得窗户玻璃啪啪响，后来渐渐转成中雨，一直到下午都没有停的迹象。

    外头的空气里浸满了凉丝丝的水汽，温度一下降了好多。余江月今天加了件薄外套，他已经收拾好了，一手拿着伞正准备出门。

    “还是我送你去吧，外头一直在下雨。”沈行川终于忍不住在身后说。

    “不用。”余江月已经算好了地铁的时间，他穿好鞋子，回头看见沈行川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我会早一点回来的，不会很晚。”余江月对他笑了一下。推开门，雨声一下子变大，风卷着水汽扑到脸上。

    沈行川快步走过来，帮他把门完全打开，忽然问道：“是有人接你吗？”

    余江月疑惑地看他：“没有啊，我不能自己去吗？”

    他早已婉言谢绝了袁牧之要来接他的好意，而沈行川的话好像在暗示什么，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好了，我走了。”余江月撑开伞，走出门，跟屋里的人告别。他为了这个聚会显然是精心准备过，衣服穿得比平时更加正式，衬衫规规矩矩扎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背挺直，整个人显得精神了很多。

    外头的雨连绵不绝，忽然一阵不小的风吹过来，带着几滴雨落在他的裤脚，烟灰色的西裤顿时便被洇出几点暗色的水迹。

    “或者你开我车去吧，雨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停，你这样走在外面，衣服很快就会湿的。”

    余江月看了看外头阴沉沉的天，似乎想起了雨天被打湿鞋子的糟糕经历，终于妥协：“好吧，麻烦你送我一程了。”

    他抬手看表：“开车过去的话可以晚十分钟再走。”

    “你们约的几点？”

    “六点。”

    “哦，正好吃晚饭吧。”

    他们在家里略坐了坐才出发，汽车平稳在雨幕中行驶，挡风玻璃上很快落满雨滴，又很快被雨刮器擦去。

    路上车不算少，下雨又影响到了交通，他们运气不太好，接连遇着了几个红灯。前头车辆的尾灯都亮着，雨天里红彤彤一片。

    在等红灯的间隙，沈行川从身上拿出几盒药递给副驾驶上的余江月。

    “这个你放身上，这两个是解酒的，喝之前吃两片，这个是助消化的，肚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吃点。”

    “我不喝酒。”

    余江月从他手里抽走了那盒消食片，沈行川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起塞到他手上：“这种聚会你以为是想不喝就不喝的啊。”

    余江月满脸“不然呢”的表情，他明明是个快三十的男人了，有些地方却和孩子一样单纯天真，甚至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前方红灯转绿，车流缓缓向前移动。沈行川开车，没跟他争，淡淡说道：　“你先拿着吧，以防万一。”

    余江月把药盒打开，拿出里头的说明书，展开摊平，仔细地看。

    漫天落雨被隔在车外，一滴一滴在天地间编成一张巨大的珠帘。下雨的日子天总是阴沉的，尤其是近到傍晚的时候。黑压压的云，暗沉沉的天，很容易让人生出时间错乱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在清晨还是夜晚。

    车里很暗，沈行川伸手去开灯，被余江月出声阻止。

    他的视线从膝上摊着的纸上离开，穿过车窗，望向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和行人，车内小小的昏暗空间让余江月感觉很安全。

    短暂的兴奋过后便是仿佛透支般的不安，即将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不定的场景，不知道会遇见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连个类比的对象都找不到。

    “行川，你参加这种聚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沈行川专心开车，他似乎没料到余江月会忽然问这个，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也就那样吧，记得不记得的人都在一起寒暄，热闹归热闹，但其实挺无聊的。”

    说到这里沈行川短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余江月双手握在一起，两眼看着前方出神。他神情内敛，越发显得侧脸的轮廓锋利而冷漠。显而易见的抗拒。

    沈行川似乎明白了他在担忧什么，带着轻松的笑意接着说：“讲到底不过是另一种人脉的维护活动，跟你平时和同事出去吃饭是一样的。成年人了嘛，管你以前关系好不好，现在大家见面都是好兄弟。加个微信，留个电话，有事帮个忙。”

    余江月没吭声，沈行川还在继续说着。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要是有想见的人那还挺好的，这么多年了，见个面，说说话，以前没能做的事情，不敢说的话，正好都能有个了结。”

    或者新的开始。

    后半句沈行川没有说。

    他不会让余江月和别人再有所谓新的开始。

    这是他先找到的。

    不会再有别人。

    离聚会地点还有三四百米的时候余江月让沈行川靠边停了车：“就到这儿吧，我自己走过去，谢谢你了。”

    沈行川笑着点点头，忽然又叫住他。

    “江月”，沈行川在车里朝他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你带钱了吗，我钱包忘家里了，我想顺便去超市买点菜。”

    余江月掏出钱包把里面的所有现金拿出来都给了沈行川：“上次你买的菜，这次我付吧。”

    “好的。”

    沈行川眼里带着笑意，朝他挥手：“玩得开心啊，记得早点回家。”

    xx大酒店是C城最大的五星级酒店，余江月记得这是他们班上某个女孩子家里的产业，高考完吃散伙饭的时候也是在这里。

    对于那时的记忆他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从头到尾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看他们玩着闹着，最后在大家一起去网吧续摊的时候随便找了个借口溜走，也没有人在意。

    年少的余江月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高考结束后的轻松与茫然还没来得及冲散这一年来的紧张备考状态。就这样考完了，多么没有真实感。

    在压力很大的时候他也曾翘课在斑斓的霓虹灯下漫步目的地行走，还是一样的天，一样的街，可是又和过往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

    他的青春结束了，就在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个瞬间。

    回到现在，余江月撑着伞站在雨里，就在里酒店入口不远的地方。他反复地抬手看表，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分逼近。

    如果不想去的话，这是最后的机会。现在，转身离开，然后告诉袁牧之自己突然有点事情去不了了。随便找个借口，再恳切地表达歉意，然后客套地说些下次再聚，下次一定之类的话。

    就这样简单。

    成年人的体面，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远处沈行川的车停在拐角处。他并没有开走，而是绕了一圈回来。他看着余江月在附近徘徊，停留，他想着如果余江月想要离开的话，自己马上就能接他回家。

    可是那个身影最终还是消失在了酒店入口处。

    沈行川把手中毫无动静的手机放下，然后在车里慢慢地抽了一根烟。

    余江月正好卡着点到，看起来人已经来了不少，热闹的声音透过门缝直接传到了外边。服务生在前面帮他推开门，音响的声音混着乱七八糟的人声扑面而来。余江月缓缓吸了口气，微笑着，抬脚走了进去。

    “欸，看看又是谁来了。”有人大声地说，里面玩闹的人都随着这句话纷纷看向了门口，然后场面很快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里。

    余江月比以前长高了些，脸上轮廓深了些，岁月在他的脸上也同样留下了时间的痕迹。可是他依然是那样与众不同，尽管这么多年没见，却还是叫人一眼便认出了是他。

    音响里在继续播放着歌曲伴奏，没有人再唱，也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望着他，时间仿佛就停滞在了他进来的那一秒。

    余江月头皮发麻，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设想中最糟糕也不过是被当作空气，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尴尬的场景。这时候是不是要假装自己是走错了，还是自己先主动跟大家问个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余江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心里渐渐冒起了汗。

    还是不要来的。

    要是不来就好了。

    他感觉到脸上渐渐热起来，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好想离开。好想离开。快结束吧。

    余江月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扭曲，毫无自觉地又回到了曾经冷着脸的模样。他最熟悉，几乎是本能一般的反应又回来了，在他最无所适从的这个时候，就像曾经在学校里的每一天，如同最坚硬的外壳一般用冷漠保护好他所有的难堪和软弱。

    余江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他连忙调整表情，抱着豁出去的心硬着头皮开口道：“我——”

    在这个时候，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不小的动静把余江月吓了一跳，嘴边的话立刻被咽了回去。

    身后有个人一边喘气一边大声说道：“抱歉抱歉，我们不是最后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