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中人 1－3
1 孟昔林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片漆黑的视野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天花板的形状，他还在自己的寝室里。 举起胳膊，手表上的抬手灯自动亮了起来，显示着目前的时间是2019年12月1日，半夜三点零七分。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孟昔林才从那种惊惧中回过魂儿来。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走到阳台上点燃了。 就在烟头一明一灭地亮起来的时候，一阵大风突然从远处刮来，他吓得手一抖，立时就把指尖夹着的烟给抖灭了。 孟昔林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环视着四周，草木在夜风之下沙沙作响，树影婆娑摇曳，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异状。 寝室的阳台外面正对着一条大马路，路灯把笔直延伸的柏油路面照得灯火通明。他一边抽着重新点上的烟，一边望向马路上半夜跑运输的大货车，感到人间的那点烟火气儿慢慢包裹住了自己，心神也总算稳定下来。 他一整晚都没敢再合眼，第二天来到教室的时候自然无精打采。 没想到和他一起上课的室友比他还困，撑着下巴打了一节课的盹儿，直到课间休息才清醒过来。 几乎每个班里都会有一个绰号叫“猴子”、干瘦得像皮猴儿一样的同学，而孟昔林的室友就是这样的人。 “我靠，差点儿忘了问你了。”猴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一副要兴师问罪的语气，“老孟，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我昨天半夜三点多爬起来上厕所，看见阳台上面有个人影，吓得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后来走进一看，才发现是你在那儿抽烟呢！大半夜的还犯烟瘾，没救了你已经！” 孟昔林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哥们儿，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觉得我矫情啊。” “什么事儿什么事儿？赶紧的。”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猴子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立刻比灯泡还亮。 “我昨天晚上梦到了一个男的。” “啊？” “准确地说，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都梦见他了。”孟昔林的声音有点飘，他很用力地在控制自己不要发抖，“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从来没见过。但是自从他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以后，那张脸就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想忘都忘不掉了。从上周二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有关于他的梦，昨天晚上也是。” 猴子觉察出了孟昔林语气里的不寻常，他夸张地打了个寒战，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操，鬼故事啊！大白天的干嘛吓人，我胆子可小了。不过你别想拿这种东西蒙我，科学理论都说了，梦里是不会出现陌生人的。” “梦里不会出现陌生人？什么意思？”孟昔林皱着眉问。 猴子答道：“意思就是说，所有你能梦到的人物，都是在现实中见过的，因为梦境只是现实的投射嘛。哪怕梦里真的出现了陌生人，你也只能意识到他是‘不认识的人’，但是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醒了之后也回忆不出他长什么样，因为这个人的确不存在。” “真的？”孟昔林一愣，感到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背脊。哪怕坐在下课时间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他仍然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确实从来都不认识他，但是能清楚地回想起他的相貌。他长得……嗯，怎么说呢，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吧，头发很短，看着挺精神的，属于那种很有男人味儿的长相。还有，他个子比我高了大半个头，我得稍微仰着脖子，才能看见他的脸。平时要是碰见这么高的人，我绝对能记住，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是真的没见过他。” 孟昔林身高一米八四，在南方的大学里算是傲视群雄的存在了。而对方居然比他还高大半个头，身高肯定得逼近一米九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描画着男人的眉眼。那人不仅个头高，身材也挺拔强壮，仅仅是往他面前一站，都会散发出雄性的威慑力。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印刻着成熟深邃的五官，容貌称得上是英俊。 “还有，他一直对我说同样的一句话，每天晚上都是。”回想得越多，孟昔林就越能记起梦境中的一些细节。 猴子看上去是真的很胆小，已经有了瑟瑟发抖的趋势：“真不是你瞎编的？怎么越来越诡异了啊！” 孟昔林摇摇头：“真的没骗你。这一周以来，我每晚都梦见他对我说……” 迟疑了片刻，他才把剩下的句子念出来。 “对我说‘我会一直等待你’。” 2 “嘶——”猴子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尽管时间步入十二月，最近气温的确是急转直下，但是在暖烘烘的教室里，猴子一个大男人居然做出这么娇弱的动作，还是太扎眼了。 立刻有好事的同学凑过来，向他们打听道：“怎么了，怎么了？看你们在这儿热火朝天地聊了半天了，什么事情这么精彩啊？猴子你没事吧？” 也不是什么不能透露的秘密，而且知道的人多一些，说不定能减轻那种担惊受怕的感觉。略一思索，孟昔林就把整件事情说了出来。 过来凑热闹的是两个女同学，其中话特别多的那个叫杨筝，很明显对孟昔林抱有好感。孟昔林能察觉到这一点，但他对于这个女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于是不理会也不拒绝，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 「有点温柔，有点冷淡，又有点优柔寡断，对所有女生都来者不拒，总之是个渣男。」这是前女友留给孟昔林的评价。 即使被贴上了这样的恶评，孟昔林也没什么所谓，依旧继续着从前的作风。 拜父母所赐，孟昔林长了一副招蜂引蝶的皮相，这让他从幼儿园就开始受欢迎，想和他一起搭积木的女孩总是特别多。等到他长大了，桃花更是一年比一年开得旺，甚至有同性对他投怀送抱，可惜孟昔林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 “这不是很像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吗？”杨筝开口说道，甜腻的嗓音把孟昔林的心神拉回到谈话中。 “怎么小筝也这么说啊。”孟昔林勉强笑了一下。 “你们都不知道吗？那个鬼故事的名字叫，真的很经典啊。”杨筝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脸蛋变得红扑扑的，“故事讲的是，有个女孩总是做同样的梦，梦里有个男人一直跟她说：‘你来找我吧，我等你。’……噗，真的跟昔林的梦好像啊！” “然后呢？”猴子把脖子都缩进了外套里，又害怕，又想接着听。 “然后，这个女孩终于忍不住了，有一次就问他：‘你是谁？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呢？’男人回答说：‘明天中午12点，在某某公园门口的站台上来找我，记住我下巴上有一颗痣。’那女孩一看，果然男人的下巴上有一颗小痣。”杨筝继续讲着鬼故事，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 大概是因为能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表现一番，杨筝整个人都格外兴奋，语速也加快了不少：“女孩醒了之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好朋友，两个人一起去了男人所说的那个公园。但是都到了中午11点55分了，那个男人依旧没有出现。女孩觉得很热，想到站台对面的商店买瓶水喝，结果刚走到马路上，就有一辆车冲了过来。” 猴子用发抖的声音询问：“撞、撞上她了？” 杨筝点点头：“女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车子碾过去了。肇事的司机赶紧下了车，女孩的朋友也跑过来帮忙，准备把她一起抬上车，送到附近的医院。这时候，朋友才发现这辆车居然是灵车。她大着胆子一看，车上的冰棺里躺着一个男人，而男人的下巴上正好有一颗小痣！朋友被吓了一跳，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时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是十二点整。再去探女孩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故事讲完，聚在一起的一小圈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就连讲故事的杨筝，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孟昔林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这个鬼故事跟我做的梦完全对不上，我的梦里没有出现过明确的时间、地点什么的。” “对啊，毕竟只是个鬼故事嘛！指不定是哪个无聊的人编的呢。”另一个女生大概是为了安慰孟昔林，也随声附和道。 “嘿嘿，这可不一定哦！梦境是很玄妙的东西，谁也说不准的。”杨筝却试图将这种故弄玄虚的氛围进行到底，说着还朝孟昔林挤了挤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孟昔林突然觉得有些反胃。不管是重复出现的梦境，还是胡编乱造的鬼故事，以及杨筝在他面前故作姿态的模样，都让他打心底里作呕。在此之前，他明明挺享受这些女生主动来撩骚的。 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网上有名的灵异事件。孟昔林听得心烦，思绪渐渐远离了眼前的场景，回到梦里见过的那个男人身上。 他对梦境的记忆并不真切。除了男人的长相和那句“我会一直等待你”让他印象深刻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 不过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做梦留下的记忆总是不牢靠的。 如果他刻意记住梦中经历过的事，是不是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呢？孟昔林思索着。 3 明明置身于热闹的烤肉店里，周围都是交谈正欢的年轻男女，孟昔林却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甚至连站起来碰个杯的力气都没有。 他浑身无力地陷在座椅里，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播放着昨夜的梦境。 可能是睡前的自我暗示起了作用，孟昔林在今天醒来之后，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梦中的情景。 梦里的他仿佛成了一部Cult片的主角，踩在粗制滥造的科幻布景里。 这是一条四面都由金属焊接而成的通道，向无尽的远方延伸着，完全看不到尽头。旁边没有半个人影，只有诡异的静谧裹挟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封闭的环境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在这条密不透风的走廊中，好像连时间都停滞住了，空气胶着粘稠得如同固体。 不知走了多久，一股刺激性的气体突然侵入了他的鼻腔。强烈至极的腐臭味让他停下了脚步，弯下腰干呕起来。他敢保证，就算成千上万只死老鼠堆在一起，也不会产生比这更糟糕的味道。 然而跟眼前的画面相比，嗅觉受到的冲击根本算不得什么。狭窄的走廊里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干涸的血迹像是为地面涂上了一层褐色的油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金属材质。 孟昔林强忍着恶心，从那些尸块中穿行而过。手掌、小腿、上臂、大半个头颅……那些无疑都是人体的组成部分，但早已失去了鲜活的气息，呈现出高度腐败的青绿色、灰褐色甚至黑色。 恐惧累积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孟昔林感到头晕眼花、耳鸣不断，发疯一般地拔足狂奔起来，通道中回荡着他惊恐的喊叫声。 幸运的是，远处终于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个背对着他的男人，身材矫健强悍，个头极高。 孟昔林心下一松，像是溺水之人见到了浮木似的，朝着那人飞跑过去。 “你好，请问有人在那里吗——” 对方听到了他的呼喊声，脚下缓缓一动，就要转过身来。 然而，在男人即将回头的那一瞬间，孟昔林的心里升起了不妙的预感。他蓦地顿住了脚步，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凉水，寒意透彻心扉，连牙齿都在格格打颤。 那是、那是—— “昔林，我是贺城啊。” 男人侧过身体，用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庞面对着他，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 孟昔林像是已经见过这个笑容千千万万遍了，浑身窜过一阵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对方厚实饱满的嘴唇微微开启，嗓音带着独属于成熟男性的低哑： “我会一直等待你。” 梦境进行到这里就中断了，是猴子急促的呼唤声将孟昔林拽回了现实世界。 据猴子所说，孟昔林醒来的时候面色惨白，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流，眼神里一点焦距都没有，靠在床头缓了半天才恢复过来。 尽管身体不太舒服，孟昔林还是决定来参加学生组织的聚餐。在这个组织里，他是下一任会长的有力候选人，除了日常的学生工作之外，和大家联络感情的场合也不能缺席。 “喂，老孟，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开心点儿。”猴子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孟昔林朝他点点头，扯出了一个堪称惨淡的笑容。 桌上一个惯于活跃气氛的男生瞧见了这一幕，打趣道：“怎么回事？孟大帅哥今天情绪不高啊，是有什么心事吗？” 杨筝正好也在这个学生组织里，抢在孟昔林的前头回答：“他嘛……最近确实有心事哦～！而且在座的各位中，好像只有我和猴子知道这件事呢。大家想不想听听看啊？” 如她所愿，桌上立刻发出了一阵起哄的嘘声。 在这么多人面前，孟昔林并不想把自己的噩梦作为饭桌上的笑谈。他不咸不淡地瞥了杨筝一眼，神色中明显带有警告的意图。 杨筝大概也没见过孟昔林露出这种眼神，握住筷子的手顿时僵住了，没再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 过了片刻，孟昔林倒扣在餐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拿起来一看，是杨筝给他发来了消息：「想让我保密也可以，等下要陪我去个地方鸭～[动画表情]」。 孟昔林也有些后悔，觉得刚才对待杨筝的态度太恶劣了，于是就在手机上答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