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逃生

    或完整或断裂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无人在意，更多的尸体从海里冒出来。就算是深夜，也能看出海的颜色是红的，平静时是红的，卷起来的浪也是红的。

    上百条威风凛凛的战船，船上布满最精锐的弓箭手，一波又一波的利箭暴雨般射向海里，源源不断的火油往海里倾泻，大火燃烧着整个海面。

    已经几天几夜了。

    来到小渔村前的岩石边上，这里是小鱼儿和阿布初识的地方，一切美好的开始，如今却已然变了样。

    深夜的海岸边依然灯火通明，成群的人举着火把在岸边照明，更多的人撑着小船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漂着，再远就是虎头军战船所在的位置，不停传来炮轰声，锋利的箭矢射进水里的声音，也不时有鲛人的尸体浮上来，被战船上甩下来的利爪勾住拖上船，再被开膛破肚，发现不是金珠之后，又被丢入海里。

    人们的小船支靠近不了，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讨论金珠是否被找到，漂在海面上的残肢断臂于他们而言，就跟在沙滩上见惯了的死鱼烂虾没有区别，连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也能被忽略。

    小鱼儿混在人群里，有人见他面生，却只看了一眼没多问。毕竟在这里出现的不止小渔村本村的人，还有不少附近甚至稍远村落的人，因为只有这里才靠海最近。

    谁都想飞黄腾达，一夜暴富，只要抓住了机会，就能鸡犬升天，就算几率很小，也毕竟是机会，穷苦了一辈子的人，谁也不想轻易放弃。

    有不少会水的人潜在海里，不时冒出头来缓口气，又再次潜进去。

    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小鱼儿已经从开始的懵然到现在的心痛难当，谁也不知道哪一条手臂，哪一段鱼尾，昔日与他一起在海底无忧无虑地游玩过。

    他跟着人们一起下水，入了水之后将上衣脱下来系在腿上，等到远离了人群，他一个回旋，一双长腿霎时变为长长的鱼尾，金光隐没在衣料里。

    在水里的小鱼儿比在岸上更加灵活，也不可避免地被锋利的箭尖划伤手臂，刺中背部，血丝成线般在水里拉长。

    他奋力向深海游去。

    原来对他来说是天堂的海底，此刻已经是一片狼藉。

    在硕大的岩石背面，他见到了阿爹，和躲在阿爹身后、黑压压的鲛人们，全都噤若寒蝉，神经紧绷地向上望，在等着，哪一刻，厄运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阿爹看他回来，原本护着身后的动作一僵，继而放松下来，向他游过来，将他抱在怀里，显然没想到他还活着，还回到了这里。

    小鱼儿抱着阿爹，直到此刻，他绷不住地哭了，大颗眼泪滚出眼眶，成了一串串珍珠往更深的地方下落。

    他哽咽地叫了声：“阿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爹只是拍着他的背，然后放开他，点了点头。他想跟小鱼儿说，你不应该回来，却更想赞赏他回来了，最终什么都没说。

    小鱼儿望向岩石后攒齐的人头，他不清楚这片海域到底有多少鲛人，在他印象里很多，远不止他看到这些，更多的，已经死在了人类手里。

    此时，有鲛人从海面急冲冲地往他们游过来，吐了一串气泡。

    全部鲛人都煞白了脸，包括阿布在内。

    几天几夜找不到金珠，人类耐心耗尽，开始往海里倾倒毒药了。

    如果是箭矢、炸药、火油，只要他们躲得够深够隐蔽，总有一线生机，可等到毒药散布这片海域的每一个角落，没有鲛人能逃过。

    全部鲛人都知道，没有活路了。

    待在海里被毒死，出了海被开膛破肚，都要死。

    绝望霎时笼罩在这一隅。

    就在此时，阿爹突然拔起一片鱼鳞，割开肩窝，修长的手指在血肉里扣着，血丝倾泻而出，随即他抠出一颗泛着金光的珠子，这颗珠子流光溢彩，上面的金光像是能随着水波流动一样，精美绝伦。

    这就是人皇在找的金珠。

    不止人类好奇金珠，连鲛人也没见过，并不是每个鲛人都有。此时那群挨挨挤挤的鲛人个个探出脑袋，看看金珠，又看着他们的王。

    阿爹把金珠交到小鱼儿手中，道：“你长大了，要保护好你身后的人。”

    随即一旋身，往海面游去。

    小鱼儿知道阿爹的意思，他把守护鲛人的责任交给了自己。

    可他无法接受，他还没有长大，他肩负不了这么重的责任，他没办法保护这么多人，他不想失去阿爹。

    如果这场灾难需得死一个鲛人族的守护者，那他希望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阿爹。

    泪泡在水里化成珍珠，小鱼儿一边呼唤着“阿爹”一边跟着往上游。

    他身旁刚刚回来报告消息的鲛人拼命拉住他，将他拖回岩石下，让他看看那黑压压一片、渴求活下去的人们，全都痛苦又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从现在开始，这些人，就成了他的责任。

    小鱼儿霎时不动了，他眨了眨眼，泛酸的腮帮子抖了抖，而后他把金珠往拉住他的那个鲛人嘴里一塞，再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阿爹消失的地方，一旋身，带着鲛人们往相反的方向游去。

    没日没夜的狂轰乱炸，士兵们也疲惫不堪，但是没办法，上头下了死命令，一日没找到金珠，就一日不会收兵。

    远处忽然闪过一道金光，一个正在往水里拉弓的士兵顿住，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随后他缓了过来，大声惊叫：“是鲛人王！鲛人王出现了！”

    这一嗓子惊动了所有人，人们看向那正在海面上快速移动的物体，有着人类的上身和泛着金光的鱼尾。

    整个沅海沸腾起来了。

    所有的船只都掉头去追，弓箭、火雷都朝那个方向射去。只是鲛人的速度实在太快，又及其灵活，根本拿不下。

    看着那被追得到处乱窜的鲛人王，一连几日在主战船上指挥的巫师终于露出了笑容。

    正是他向皇帝谏言，鲛人体内有金珠，得来，便能长生不老。

    而他之所以知道，源于他的祖上曾被鲛人所救，成了知己好友。

    自己垂垂老矣，而鲛人却依然年轻，几十年过去，仍与初见时并无不同，他便问，鲛人如实回答，霎那间，对死亡的恐惧也好，纯粹的恶人恶心也好，他动了抢夺金珠的念头。

    鲛人不善饮，他将鲛人灌醉，千钧一发间，鲛人突然醒来，他一个垂暮老人自不是年轻力壮的鲛人的对手，因此没能成功。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鲛人。

    他写下这段奇遇，后人有信的，有不信的，巫师正是信的那个。

    看着昏庸的皇帝日日酒池肉林，左拥右抱，眼里除了女人的肉体再也看不见其他，却还要被尊称为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巫师心里便是一千一万个不痛快。

    因此他借助皇帝的权势寻找金珠，找到之后，这颗珠子自然就是他的，最后那个长生不老，千秋万代的至尊，也就成了他。

    他指挥战船之间相互合作，拉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网，将鲛人往指定的地方赶，范围越来越小，人们对鲛人的力量毫无所知，因此箭矢不断往他身上射去，几支箭当胸射穿，手臂上，鱼尾上都留下了伤口。

    然后所有人抓着网一拉，鲛人王便被牢牢困住，拖上了船，那原本泛着金光的鱼尾已然变得黯淡无光。

    巫师走近，看到网中并不挣扎的鲛人，明明奄奄一息，明明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却仿佛睥睨着他似的，眼中充满着不屑。

    他被惹怒了，一挥手，就有提着刀上前的士兵，手起刀落，就像他们做过成千上万次那样，砍下头颅，剔下每一寸骨肉。

    然而，并没有金珠。

    并没有金珠！

    巫师不可置信，亲自捏过每一寸血肉，沾得满手鲜血，确实没有。

    他瞠目欲裂，苍老又沙哑着声音怒喊道：“不可能没有，再去找，再找！”

    远处海面上，虎头军正在围剿鲛人王，岸边上的人得知鲛人王出现了，那能长生不老的金珠肯定马上也要出现。个个伸长脖子想要一探究竟，然而实在隔得太远，什么都看不到，就算如此，还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就好似一旦拿到金珠，与有荣焉。

    在他们没注意的地方，黑暗的角落里，一群鲛人正在慢慢上岸。

    小鱼儿在最前面带路，刚刚被喂了金珠，此刻头昏脑胀，体内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又不得不保持清醒的小即殿后。

    他们爬上海与地面相连的峭壁，到达地面后，由于没有腿，只能在地上爬行。

    一长串的鲛人在坚硬的岩石上，在泥地里，在长满野草的草地里慢慢爬过，他们的目标是小渔村的后山。

    以前，阿布跟小鱼儿说过，如果在山上下雨了，有一个山洞可以躲雨。

    小鱼儿没去过那个山洞，但他相信阿布。

    夜晚的山间除了夜风，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大，但是不绝于耳。

    每当山里响起夜莺的叫声，或者动物窜过的声音，这个声音就会戛然而止，等到确认是安全的，又会再次响起。

    等到最后一条鱼尾慢慢收进洞里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到来了。

    不多久，秋天的第一场雨来了，冲掉了他们上山的痕迹。

    小鱼儿捡了些石块和树枝挡在洞口做伪装，在找到下一个藏身处前，他要确保不被人发现。

    雨停之后，太阳出来了，并不太热的阳光照着，山风吹了一天一夜，把地面吹干了。

    山洞里的鲛人只能通过石缝透进的光来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抱着自己，惶惶不安，狼狈不堪，脸上身上都被磨出伤口，却无人在意，恐惧占据了全部心神，熬过了今天，不知明天是否安全，还有没有命在。

    小鱼儿出去找了些果子，这个季节野果已经很少了，他找回来的根本不够分的，也就勉强一人一口的量，但没人争抢，自己咬了一口自觉传给下一个。

    当小鱼儿又要出去时，躺在洞口昏昏沉沉，马上就要分化腿的小即，一把拉住他，虚弱地问：“你去哪里？”

    小鱼儿垂眸道：“有个人，我要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