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夜袭(上)【此事古难全,舍命以求的就是那个全】
七月中旬,何素终于等到了皇帝发他回真定的文书。然则与这道文书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文书,却是给胡颖的,何素这边听得风声,便觉脑仁已开始发疼。 胡颖谁人?何老将军的旧上司的儿子,朝中独一个的考了二甲进士的武臣,属于是拿他压一压何素,何素无话可说,文官们也勉强能认的那类人物。如今给他的文书是要他领经略使一职,统掌河北战事,显是朝廷开始不放心何家父子独掌前线兵权,要楔根钉子进去了。 何素不禁深深蹙眉,半晌,只觉连叹气都是不能。 他对兵权倒是无所留恋,然则胡颖从未与胡人交过手,内战也几乎未曾动过兵,全靠招安而已。这般人物,一来就委以经略使之任,若他非要插手布防、干涉军机,自己又能如何? 然则身不由己。文书一下,着他“以辅胡经略”,他想辅也得辅,不想辅也得辅。 七月二十,大军拔营。近千清字军前边开道,何素一骑当先,领着后方胡颖一万步卒与两千骑兵,浩浩荡荡向北而去,扬尘数里不绝。沿途百姓观瞻,道是天兵威武,好大阵仗,却不知这阵仗里头,是皇帝何等决心,这决心下又伏着何种危机。 另一面何老夫人大早起来亲自下厨,看着何素将粥一口口吃完后三拜出门,忍不住鼻头发酸——虽是惯离别,究竟父母心。好在这边何素刚走,她便收到严苓那边送来的点心与信笺,多少算是得慰,心中对严苓越发喜欢。 大军开回真定,一路算得顺利。只有何素一面忧心胡经略使会否太过“雄才大略”,硬着头皮与此人套交情,指望能约略制衡一二,一面每每余光扫及姚涵,心头便忍不住黯然,道自七夕那日起,莫说花瓜没我份,如今连话都少肯讲,可是终于厌了我了? 想着人便有些恹恹然,却是不得与他人言,只总拿眼瞅着姚涵花蝴蝶一样在队里穿梭来去,给这个嘘寒问暖,给那个端汤递水,而后默默咬紧了牙根。 随即是遽然惊醒,告诫自己莫去想他。 莫去想他,莫去想他……孰料再三再四嘱咐,脑筋却似是别住,“莫去”两字仿佛未曾听见,只听见“想他”。于是便成想他,想他,好生想他。待得醒觉,简直是有些气急败坏,又不明所以。 如此煎熬半月,姚涵终于来理他一理,问他这两日如何面色不佳,可是歇息不足,需不需用些安眠草药?他将姚涵深深一望,眼下青青,有苦难言。姚涵莫名其由,只觉心疼,于是亲近之心忍不住又生长起来,自然凑近了多问两句。 何素吃不住他温言,反倒越发精神紧绷。等到了真定,却是除了何素憔悴,其余人等皆是精神昂扬。 守官手捧文书将两位大将迎入城中,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然则,一头落定,另一头却才刚起。 “常清,”胡经略一刻不停,便将何素请去了府上,“此次陛下决意,你也明白,我欲趁暑热未休,一战涿州,还须得你帮衬。” 他说得看似和和气气,实际却是半点没有商量余地,连“意下如何”这类客气话都省了,直接便是“须得你帮衬”。何素虽早有预料,闻言依旧是一阵心惊。 涿州平原之地,背靠大兴府,便是暑热之下骑兵不便行动又如何?这可不是南国平原,水网密布,非冰坚不可蹈马,这是胡人家门口的旷野,一马平川。然则沉默半晌,也只有一声轻叹。 胡颖微笑:“常清何以太息?” 何素自然不可能如实道来。 皇帝的决意,从此次拨出的万余人马便能看得出来。也许是这位君上本就与他祖上历代皆不同,也许是何素的战绩给了他信心,又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总而言之,这位皇帝不再只想着死守中原,而是想与胡人争一争幽州之地了。 这照理说是好事。本朝兵事一大弱点,便是缺马,缺马则骑军难养,骑军难养则平原冲杀难胜,而幽州恰恰是良马源头之一,若得幽州,不仅可因地制宜沿途布防,假以时日,说不得能养出几支好骑兵来,一举两得之事。 只是,是否操之过急?又是否……该选胡颖? “请教经略,何以图之?”良久,何素决定还是先问一问胡颖计划。 但看胡颖振袖而起,指定沙盘:“便要打他个出其不意。涿州平原之地,非我胜场,然若常清先取檀州,断了涿州后路,此处便任我宰割。” 常清先取檀州…… 何素额角青筋一突,好容易方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荒谬”咽下,道:“经略奇策。” 檀州位于涿州后方,三面靠山,本是易守难攻,但既然三面靠山,那自然也无法学别处铺开骑兵,且沿路山脉也不便胡人布防,要何素从山脉中潜伏转进,偷袭檀州,纸面来说,并非全然异想天开。 可问题便是这“纸面来说”了。 纸面来说,只要何素人马够多,便是排队任砍,累死胡人骑兵,也不失为一种破敌之法。但实际谁能打这样的仗? 且不说山路难行莫测,何素到了地方能剩多少人马尚未可知。便是人马俱全,此着也是绝险之着。与素日背靠本朝军队安心出征不同,若转进到檀州之后,他便是孤身悬于敌后,随时可能腹背受敌。纵然檀州围于山中,驰援不易,胡人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这地丢了都不驰援。到时,他人困马乏,要花多久能攻破檀州?若不能速取檀州,岂不惟有受围歼而死? 退一步说,便是取了檀州,依旧是孤悬敌后,能否脱出生天,取决于胡颖这边夹击涿州是否顺利。他倒可以不惜命。只是,如此不惜命,为的是什么?将士随他出征,可不是为了作将帅争功的牺牲。 “常清看来话未说尽。”胡颖倒是看出他欲言又止。 何素终是道:“易州如何?得之可望涿州,不必行险。” “可望涿州……”胡颖沉吟,少顷问道,“须得多久?暑季快过了。” 何素心沉下去。看来胡颖是定要在今年便挣个大功给朝廷看看了,惟有涿州,惟有这曾经归属我朝,后来偏又被它的长官拱手送给胡人的涿州,能堵上满朝文武的嘴。 “常清,如我等力图收复幽州之辈,至今颇受非议。不是我爱这经略之称,实在是……你须得明白陛下与我都不易。”胡颖打量何素神色,不由也叹出气来,“你须得……须得体谅。” 何素只好拱手:“经略言重了。” 胡颖又道:“常清不缺胆色。狭路相逢勇者胜,常清既可三五日便破真定保州,檀州想必也不在话下。” 若是岳凉在此,听到这里定要气得说“俺瞅你也成,你咋不去呢”,然而在此的毕竟是何素,踌躇片刻,还是道:“经略三思。” 胡颖敛去笑意,肃然道:“何将军,此乃军令。” - 军令的结果,是何素率五千步卒与两千清字军,另擢城中水利工匠一批,于七天之后离开真定府向檀州进发,岳凉与云简随行。姚涵本不必跟去,但听岳凉提及此行绝险,不免心生忧虑,哪管何素推辞,执意便跟了去。 军队踏入绵延群山那一刻,何素不由回首遥望真定。平原之上,孑然孤立的城郭宛如暮年的巨兽,静静地趴伏在灰色的天空下。 它好像也在看着他。 小子,信有归期乎? 风中传来干燥的黄土的味道。 何素怔怔片刻,蓦然闭上眼,转身策马。铁甲刮擦过面孔,呼吸声被锁在面甲下,只有自己听见。若无归期,又能如何? 四百里路程,走了整整两日。 何素不敢太缓,以免被胡人探子察知,报信回去,设伏以待;也不敢太急,防止到了檀州城外,人困马乏,措手不及。于是只有不急不缓地走,比寻常行军稍快一些,比急行军又更慢些。等到檀州城外,已是七月末八月初了。 其时暑气稍歇,夜风已有凉意。抬头可见满天星汉灿烂,银河横贯苍穹。 何素却是忧心忡忡。 姚涵便看着他忧心忡忡叫了岳凉与云简入帐,帐中随即亮起灯火。 迟疑片刻,姚涵掀帘而入。 “将军。” 帐中三名将官与两名亲兵同时侧目望向他。何素蹙眉:“何事?” 帐外夏虫一两声,帐内几人不自觉屏住一口气,皆望定姚涵。 姚涵却是谁也不看,径直单膝跪下,抱剑拱手道:“请以我剑,斩檀州主将,以求速胜。” 字音短促铿锵,无半字废话。何素闻言,眉心遽然一跳。 云简与岳凉也是齐刷刷一下看向他。岳凉眼中喜色难掩,几乎跳起来道:“兄长,小姚自个儿都这般说了……” 何素抬手一挥,岳凉噤声。 “你已刺杀几回,胡人定有防备。”何素看向姚涵,“胜算并不大。”姚涵举首相望。两人目光相交。一个如春阳,锐气难挡,明亮骄矜,一个如秋海,只觉他有千言万语,最终却都如海底的流波,滚入无边无际平静的表面下。 姚涵按捺住心头的不忍,问道:“还有胜算比此法更大的么?” 何素没有作声。岳凉在一旁挤眉弄眼,示意姚涵问得好。 其实这几日岳凉与云简已多次向何素提议,希望效仿先前保州城头,由姚涵斩杀敌将,震慑敌军,再趁乱攻城,一鼓作气速攻取胜。然而何素似乎不愿轻启此案。每每岳、云二人提及此事,何素总道:“先想想旁的办法吧。不能都指望姚涵一人。” 岳凉不免争辩:“如何是指望小姚一人?便是他刺杀成功,若无大军紧随其后,这城也攻不下……” 何素往往便是眉头一蹙,岳凉只得叹口气去寻退而求其次的法子。 眼看何素不答,姚涵便道:“将军,我不知兵,也许说得不对,若我说错,你多包涵——远道奔袭,孤悬敌后,正是人困马乏,孤立无援之境,若不能速胜,占檀州城为据,便无异于曝颈于豺狼齿畔,成任人宰割之势。将军担心强攻伤亡惨重,是理所当然,但眼下局势,越拖越易暴露,一旦为胡人斥候察觉,便前后为敌,进退两难,到时恐怕伤亡会更……”他猝然住口。 因为他看见何素疲惫地吐出一口气,面有颓色。 “我知道。”何素低声叹道,“眼下一线生机,惟在速胜而已。” 姚涵喉头动了动。 “只是,若你刺杀不能成呢?”何素眼中映出姚涵讶然模样。 烛焰晃动了一下。何素继续道:“若你刺杀不能成,这城便不攻了么?” 旁听的岳凉与云简闻言对望一眼,各自恍然,这才意识到他们竟从未想过姚涵可能刺杀不成,一时不禁惭愧,双双俯首,自问何以便不自觉以为小姚无所不能? 姚涵一怔之后,却是缓缓呼出一口气,挺直脊梁,望定何素:“将军。” 何素终也单膝跪下,与他平等相对。 年轻的剑客注视着何素,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姚涵别无所长,惟独此剑——” “但得将军一言,天下无不可斩。” 耳边分明再无其他声响,但刹那仿佛有烈酒浇过剑刃,狂风卷起旌旗。何素措手不及,被眼前人堪称狂妄却又坚定的誓言镇住。 他看着他,目不转睛。 烛火映在那双风流的眸子里,像是天生就烧在他心里并且从未熄灭过的两团火。滚烫活泼,跃跃欲试。 何素禁不住产生一种错觉:他好像在说,我保护你。 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剑客,我会全力以赴保护你的,相信我。 这叫从未被人保护过的将军心窝子发软。但很快,何素就把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赶出了脑海:“玄泽,我信你,可是万一呢?” 一旁几人听得额角冒汗,尴尬欲拭。什么“我信你”,分明还是不敢信,分明是在想,万一姚涵拿不下敌将,或是这回胡人长了记性,即使将帅身死,也能军心不散呢?因此必得留有后手。 姚涵听出他言下之意,不过倒不以为他看轻自己,反是锐气都软下来,柔声道:“我不通兵事,说的或许都没道理,将军觉得不对,我便听将军的。只求将军若有安排,莫忘了此处,还有一把利剑。”说罢抱剑一拜。 何素连忙将他扶住:“你莫……你近来礼数越发多了。” 姚涵笑笑,并不否认:“将军既不愿孤注一掷,想必有其他考案。若用得上我,尽管开口。其余事宜,我不便听,这就退下了。”便要起身出帐。 何素却叫住他道:“且慢。” 他止步转身。 何素望他一眼,回到沙盘跟前:“我便告诉你我的考案。只是当真……不是良策。” 岳凉与云简闻言也都凑上,伸长耳朵来听。却见何素眉头深蹙,食指虚点在插有檀州旗帜的小土丘上,仍是犹豫了片刻,方才轻声道:“引水淹城。” 轻飘飘四字枯叶一般飞落,那个小小土丘上却仿佛风云突变。帐中人闻言皆是悚然,抬头一望何素,再转头望近在咫尺的檀州城头,霎时间只觉分明无风无雨的帐中,似乎起了一阵风雨,有乌云在那座城头聚集,电闪雷鸣之间,暴雨即将一泻千里,化作滔天洪水。 震惊之中,云简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中喜色难掩:“檀州靠山,西北面山头有湖,若决口而攻,确实一击可得!若得如此,则我军可不费一兵一卒,真真是天赐的良机!惟独是……” 岳凉也回过神来,接口道:“只若是如此,这城便也废了,城防须得悉数重来。数日之内,若有敌军来袭,这城不足为恃。” 何素点头道:“不错。” “然则,实在是一本万利……”云简道,“即使城防全废,但有城墙在,以我全军毫发无伤的状态,要守也未必是难事。何况若是不引水淹城,只凭对阵冲杀,若两日内拿不下檀州,反等来胡儿的援军,那时便是城防完好,于我又有何益?” 岳凉连连称是。 云简越想越觉可行:“事不宜迟,眼下便可趁夜色动工,到得明日晚间,城内上下悉数歇息时,将口子决开,不必兵戈,便可开城了……” 却见姚涵望着那座小沙丘,手指不知不觉掐紧了剑柄。云简蓦地住口,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什么。 果不其然,姚涵沉默一时,少顷,出声道:“百姓……” 空气微微一静。何素眸色沉郁,欲待解释,不料岳凉已忍不住抢答道:“小姚,那是蛮子,是胡虏,不能算人!” 姚涵没有看他,只望向何素。 何素张口,片刻,又闭上。本想说,他其实也与姚涵一般想法。百姓何辜?胡人又如何,百姓终究是百姓。只是想了一想,反而说不出来。 这话听来,实在太伪善。 胡人的百姓是百姓,那自己手足兄弟的命便不是命么?姚涵的命不是命么?今日一念之仁,也许葬送的是成百上千的兄弟。论起来,胡人是有血仇的,兄弟是同生共死的,若有那对胡人百姓的怜悯之心,则对兄弟难道反而没有么? 若能不牺牲,谁愿牺牲? 岳凉苦口婆心劝道:“小姚,你想想蛮子杀了咱们多少人!” 便是云简,也跟了一句:“姚公子,这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胡人屠城,也不是一两回了,以牙还牙,不算过分。” “是啊!小姚,再说了,俺看你杀蛮子兵时,也不手软呐?” 姚涵却是全然无心顾及这两人。他看着何素,仿佛看见一个无能为力的少年,两件他同样珍惜的东西摆在他面前,他却绝无可能同时保护好这两样东西。他只能选一个尽力去保护,然而另一个被打碎了,也是他的责任。 “将军犹豫的,便是此事,对不对?”他低声问道。 岳凉与云简都是一愣,何素却是在一刹惶恐之后,感到了释然。 他与姚涵对视一阵,再度回避。姚涵便知他难以启齿,却是终究默认了。 岳凉见状急道:“兄长,那是百姓,可咱们身后大军,哪个不是百姓,哪个没有家小?何况便是留那些蛮子百姓性命,也不见得便记咱们好,说不得蛮子反攻,这群贼厮头一个背后捅刀,将咱们卖了……” 云简忽道:“其实还有一事,须得叫岳将军知道。” 岳凉愕然顿住,转过头去看他,只听他道:“有唐一朝,檀州城也是教化所及、汉民所居之处。只是近百年来,沦入敌手罢了。”却居然是隐隐有倒向姚涵之意。 岳凉不由气道:“云郎将……”奈何他没文化,云简所说此事,当真头一回知道,待要反驳,气急之下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张口结舌片刻,脑中横竖只有一句“便是不一样的!”,却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来说服不了任何人,只有哼地一声回头转向何素,抱拳道:“左右凭兄长定夺,俺说不上话!”显是气话了。 云简哭笑不得。何素拍拍岳凉肩头,以示安慰。 姚涵则是忽道:“若我今夜入城,明日天明之际能打开城门,便不淹城,好不好?” 何素一凛:“你待如何开城?” 姚涵看向手中剑。何素断然摇头道:“开城一事绝无如此容易。城门上下机关重重,纵然你上得城头,斩尽墙上驻卒,开城也需几刻钟。若城内援救及时,到时反是你身陷重围。” 姚涵道:“城头有神臂弓,我可倚之射尽来援敌酋。” 何素仍是摇首:“你一人决计做不来的。” 姚涵张口欲待追问,却听云简道:“若是一人做不成,十人二十人呢?” 何素略一沉吟:“可以一试。”却是话音未落,便听岳凉提高了音量:“兄长!” 回头看去,这五大三粗汉子气鼓鼓瞪着眼,大约是气话说完之后,左思右想,仍是意不能平:“究竟为何要为蛮子手软?俺不明白!俺替弟兄们不值!别说小姚成不成得了事,便是小姚能开城,难道蛮子便不会抵抗么?而若今夜擢二十人随小姚入城,这二十人……及至小姚自个儿,便都要命悬刀头。若是引水淹城,这险本是不必冒的!为何要姑息蛮子?!兄长……兄长妇人之仁!”最后一句扔炮仗一般扔出,叫人鼻端能嗅着火药味。 云简赶紧道:“岳将军言重了……” 何素却是皱着眉头未作反驳。岳凉说得是大部分士卒会有的心思,他不服,便等于是士卒不服,若士卒皆觉不服,军心何恃? 姚涵苦笑道:“平涛,若城中妇孺,是我娘亲呢?” 岳凉怒道:“这不分明不是么?!” “实际并无分别。” “那俺弟兄的家小呢?又有何分别?” 姚涵一时语塞。其实他心底是有一言,那便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意指普通百姓不吃军饷,与士卒自然有别,然则想到士卒中有些也是被逼无奈才投了军,况且的确都是活生生人命,便又不能理直气壮说出口。 反倒是云简小心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什么意思?”岳凉一愕,片刻,反应过来,暴怒道,“你意思是俺吃军饷,要死便该俺先死么?!” 云简正是这个意思,但这么说就太难听了,别说岳凉能不能忍得下这口气,就是能忍下,也是有害无益,因此挑明之后,又留了一线,也不逼岳凉,而是向何素拱手一拜:“末将愿随姚公子出战。” 这一下何素有所预料,面色不变,姚涵却是一惊,本能便想拒绝:“郎将……” 岳凉则是眼睛瞪起,以手指之:“你……” 云简这摆明了就是做给他看的。当兵吃饷,就该做好死在战场上的准备——话虽是这般说,但若牺牲几个胡人百姓,便可以不死手足兄弟,又有几人愿意拿兄弟的命去赌?更何况胡人对中原百姓可是常作屠城之举的。然而云简眼下便是要以身作则,告诉岳凉,他以为这是军人该做的,不仅律人,抑且律己,不我独外。 “仁义古难两全。末将无能,惟愿身先士卒而已。”他俯首请缨。岳凉被噎得接不上话,想要反对,可人家云简都说要自己上了,自己若反对,倒显得像是怯战一般。 按说他是不是该立刻赌气跟一句“末将也请战”?可这般便落入云简套中了…… 摇摆之间,何素若有所思,抚颌道:“我与你入城如何?” 霎时目光嗖地集中到何素身上,几人声音同时响起:“将军三思!” “兄长胡扯!” “万万不可!” 何素道:“我知诸位想法,然则致一说得不错,为人将者当身先士卒。既赴战阵,生死有命,我担得起。” 云简没料到自己妄图为何素解围,反倒将何素绕了进去,一时目瞪口呆。岳凉也顾不上置气了,忙道:“要去也是俺去,哪里要兄长冒险!” 何素却道:“胡人没了将帅不行,咱们也不行么?咱们杀得他主将,说不得有朝一日我也是要落得一般下场的,咱们须得有防备。若我回不来,此间交给致一与你便是。” 岳凉瞠目结舌,只觉搔首欲秃。 却听姚涵道:“请将军留守。” 岳凉与云简顿时都觉得了救兵,赶紧看向姚涵,示意他多说两句。何素则是蹙眉顿了一会儿道:“我精防务,同去则事半功倍。” 姚涵摇头:“将军去了只会叫我分心。” 何素一怔,正想重申一遍若他回不来,此间交给岳凉与云简便是,姚涵却赶在他开口前截断他话:“此事常清不必再费口舌。常清毕竟是将军,便是说百遍千遍,我也不可能当真不分心来护你。世间事知易行难,此事于我便是其中一件。况你声名太盛,若城头胡卒中有人识得你,岂非自找麻烦?望常清……将军你,能听我一回。” 甚至难得用回了“常清”这颇显亲昵的称呼。话说到这一步,何素只得绝了念头,退而求其次:“那便拨二十人与你,如何?” 岳凉与云简松一口气。 姚涵道:“二十人太多了些,反易打草惊蛇。” “你要几个?” 姚涵沉吟。按他心思,最好一个都不要跟来,如此才能确保一个都不牺牲,但想来何素战阵经验丰富,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说开城门难、守城门更难,那自己最好还是听一听,莫要自以为是,因此反问道:“将军以为,要守住城门,不叫胡人夺回去,最少须得几人?” 何素估摸算算:“十人,不可再少。” “那便十人。”姚涵一口应下。 何素眉头一松:“致一——” 云简俯首:“末将在。” “一炷香内,寻你最好的十个兵来。” 云简举手一拜:“末将得令。”话落出帐飞奔而去,两名亲随赶紧跟上。 “玄泽——”安排完了云简,何素看向姚涵,“我等你至日出之前。若日出仍不能得……” 他略略停顿一下。姚涵掌心不觉收紧。 何素最终还是把话清清楚楚说尽了:“我便引水淹城。” 两人无言相对片刻,姚涵蓦然上前,轻声道:“你放心。” 何素苦笑。姚涵这放心二字,他听着可是一丁点都放心不了。 不是只有百姓与士卒会叫他挂心的。 然而他无法在此时请姚涵惜身。此事押着一城百姓与数千同袍性命,若不能成事,死伤何止一个姚涵?终是只能说:“我等你。” 姚涵笑道:“好。”提剑便出了帐门,去等云简。 何素转向岳凉,上下一扫。岳凉反应过来,仍有些气哼哼余怒未消。 何素肃然道:“平涛。” 岳凉脖子梗了片刻,到底还是软下来,含混道:“兄长。” 何素与他对视一阵,他先是不情不愿,接着却是颓然下来:“俺总不至于不分轻重。” 何素这才道:“那便带上人随我去见司务。” 司务便是匠人。岳凉闻言一愣,猛然想起出征之时确实带了一批水利工匠。原来那时便已算着此处?! 怔怔之间,何素已当先披挂而出。岳凉如梦方醒,连忙跟上。 帐外月上中天。 至日出还有两个时辰。照司务推算,足以挖出一条将湖水引入城中的沟渠。 姚涵,来得及么? 月光如沙漏,一点一点漏向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