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3【家国天下,将军剑客】
20. 天蒙蒙亮,何素与陈青阳别过姚涵一行人,直奔临江驻军处。一路无话。 陈青阳心头攒了好些疑问,但每每扭头瞥见何素那张棺材脸,便只有把疑问恶狠狠吃回肚子里。 问什么问,看不出人家心情不好吗? 很显然,姚涵是个妖孽这件事可能是假的,但何素喜欢他这件事真的不能再真。而眼下自己隐约有点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味道,人家小两口未必就记恨自己,然而旁人看来多少都是自己打搅了他们的生活,譬如李稚便是这么觉得,而她陈青阳内心当然也有几分愧疚,毕竟,何素如果没救她,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从姚涵的受伤,到何素的勤王,都不会发生,而她则应该已经曝尸荒野,若是夏天,恐怕尸体都臭了。基于此,她当然乖巧自觉,只想尽可能弱化自己的存在感。 不过其实何素并没有气恼的意思。他此刻之所以神色冷淡,只是因为他在想事。这是何小将军自小养成的习惯,一旦开始思索什么,便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目,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这时若真有人叫他一声,他眉头便会倏地松开。 而他正在想的,自然就是勤王一事。 勤王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比如若说它难,但其实也只是起兵拥王而已,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人,哪怕不是真忠于天子,只要是觉得天子龙纛还有些用处的人,事情便成了一半,因为大义在我,抬这面旗帜之人须不能砍了旗帜本身,便是要如何拿捏那小皇帝,也还是要借小皇帝的名头做事,不至于将这名头直接废了,不至于允许他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割据。 可若说它易,那敢问陶悯这些年是吃素的么?朝野宫门,班直御史,哪里没有他盘根错节的关系?或者说,陶悯的决定,会只是他一人的决定么?那难道不是一整个利益集团的决定么? 是以勤王斗的并不是陶悯一人,还有他背后的那个阵营。这个阵营结成决非一日之寒,而何素却要仓促之间情势未明之际拉起一支队伍去与其抗衡,无异于面对汹涌大河却欲要在未摸清水下形势之际蹚水过河,唯一的倚仗便是一根他记忆之中曾经存在于水面上的绳子,若绳子还在且牢固,则此事无虞,若绳子已断或正将断裂,则除非奇迹发生,否则他必将跌入那波涛汹涌的乱流之中,被裹挟吞噬。 自身安危原不足惜。所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死得其所也算善终。然则而今自己并非孑然一身。 姚涵温言犹在耳,指尖也似乎尚能触及他腹部温度。若要听天由命,随波逐流,到时万一身死,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的。 因此何素从昨日起便在思量,一是兵马人选,二是动手时机。 从陪都临江到如今的首都金陵,不过隔了一条江,一座山,快马加鞭一日可至,沿途驻军有限,除了金陵的御营兵马,便只有周潆所部江北军、岳凉承继下来的两千清字军及宿迁守军、另有几处合计人数不过万的无名闲兵。 除了岳凉,何素并无把握将余下几处兵马都捏在一起。 周潆为人正直,有他文人风骨的地方,照理说最该被大义两字打动,但问题是他对武将保有戒心,在未亲眼确证陶悯通敌之前,他未必愿意出兵,以免何素才是那个真正想反的,来他这里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 剩下几处闲兵则是一贯的本朝风格,当兵打仗我不行,鱼肉乡里我最行,这等兵马要他为大义为天下安定去卖命勤王,那未免有点把希望寄托错方向了。 如此看来,说动周潆虽然要费些力气,却也是非说动不可的。 接着便是时机的问题。何时起兵? 须知陶悯只要还没反,那么守将擅自向国都金陵出兵便是不妥的,小皇帝眼里一定觉得他们才更像反贼。但陶悯若反,那就是半天的事,更何况陶悯宫里总有几个人,这边御营兵马一动,那边宫里把人拖去闷死,勤王这事就算吹了,毕竟王都没了,勤谁去?天下说不得就要四分五裂,这边一个替天行道,那边一个诛灭反贼,没准还有几个王室后裔,被人把着当流亡政权的牌子,各地武装皆可拥兵自重。 早了不行,晚也不行,必得挑陶悯将将举事,祸心已露,而事犹未成之时。 这就几乎是痴人说梦了。通讯毕竟不便,临江离金陵再近,也是马力一整天时间,若要等人来信再赶过去,该凉的早凉了,而若要提前出兵,那可真不好说蒙不蒙得中。周潆能够不等信报便赶过去么? 何素越想越是眉头深锁,把陈青阳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沿途新雪澌澌,木石嶙峋,只能偶见湾坳间几家农户,虽是一闪而过,升起的炊烟却是空中袅袅,转过一道山头仍能得见,两人俱是心下少慰。 半日疾驰,先到宿迁。 兵屯靠山,竖着一杆威风凛凛的岳字大旗。兵屯中传来喊杀声。陈青阳霎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仿佛重临战火,磕巴道:“那,那是怎么回事?” 何素却是眉头逐渐舒展:“是操练。如今农闲,正便兵士操练。你听那鼓声。” 陈青阳复又侧耳去听,果然听见昂扬鼓声,隆冬之中,金声如雷,兵士呼喊有如鼎沸。她再转头,讶然发现何素似乎有了笑意。是他完全未知觉的,浅淡的笑意。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何素心尖宛然有一点小火慢慢烧开,于严寒之间将他浑身的血悄悄烧了起来。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二十余年人生托付的地方,他曾以为会相托一生的地方。兵营,军士,金鼓,旁人畏惧,他如鱼得水。 营门守卒见他驰来,老远便已起身持枪,警戒起来。他当然不会冲岳凉的营门,不到近前便勒马相对:“劳烦小哥,通报你家岳统制,何素求见。” 守卒愣了一愣,脱口问道:“哪位何素?” 这年头不会有人没听过何素的名字,只是一则将军辞官天下皆知,二则小卒大多有一种将军怎会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的自觉,故此难以置信。 何素微一拱手:“何素何常清。就是辞官的那个。” 他出门时换了戎装,披了轻甲,与陈青阳初见相比,气度截然一变,如山岳长风,此时答复不卑不亢,镇定昂然,在守卒眼中,确实当得起那个力挽狂澜小何将军的想象。于是其人惊疑不定令另一个年轻些的守卒速去报岳凉,自己杵枪于地,拱手相对:“劳烦在此稍候,且待通传。” 何素颔首,默然静驻。 不多时,一骑飞奔而来,马蹄声飒踏,夹杂着一人咋呼:“是哪个龟儿子充我何兄?” 陈青阳一个激灵,以为这人未认出何素,正要出声,却听何素木然道:“……岳凉,你叫谁龟儿子?” 那一骑倏忽便到眼前,身形比何素还要高壮几分,皮肤黝黑,见到何素却是大笑着勒马,翻身下马便迎上来。何素无语。陈青阳恍然,原来这人早已认出何素,只是偏偏要占他便宜罢了。 那人果然复又装傻:“原来真是兄长?失礼,实在是出乎意料。怎么不与夫人享那清福……” 何素无奈:“无暇谈笑。你即刻上马,去帐中听我说来。最好今日便要动身的。” 岳凉本还嘻嘻哈哈,此言一出顿时意识到事关重大。他奉命驻守宿迁的,怎可能说走就走?可何素既然亲身来了,说出这话,那决不是逗他玩的。当即玩笑情态尽去,肃然正色向何素一拱手道:“是。” 三骑飞驰入营。 不到半个时辰,岳凉出帐整军,两刻内,分了两拨人马,一拨是宿迁原本守军与副将,留下事防,一拨是原本的何素亲兵清字军,着甲即毕,便随他与何素鱼贯出营,扬鞭向南,绝尘而往。 下一个要说服的,便是周潆。 21. 真定既下,进可攻退可守,西路太原守军的压力也会减轻,所有人自然都是松了一口气。何素亦然。 不可懈怠固然是不可懈怠,但相比先前十万火急的心态,却是要好了许多。 何素却觉自己近来不太对劲。 要说哪里不对劲…… “兄长!” 岳凉一声暴喝,用过饭正闷头往中军大营走的何素脚下微一踉跄,蹙眉回头:“何事一惊一乍?” 岳凉被他盯得下意识一缩头,随即头上似乎是立刻浮出了无形但硕大的“委屈”两字,嘤嘤道:“哪里一惊一乍?我向来嗓门大兄长又不是不知,是兄长变了。兄长这几日越发娇气,我声音重些都听不得了……” 何素额角青筋突突乱跳,转头不去看这猛汉撒娇:“有事说事。” 岳凉“哦”了一声,意犹未尽收了他的神通:“咱们留在惠州那边的最后一批守军到了,暂时安置在城南。” 何素略一思索,点头道:“妥。” 岳凉继续道:“周潆来信说,若要援军,他愿发兵来此。” 这倒是出乎何素预料,不由驻足。本朝军队少有主动求战的,未曾想这书生倒是有腔血勇。那张清简面孔浮现于脑海,惠州初见时那句冷冷淡淡的“周潆情愿死国”似又响在耳畔。 别人或许是投机空言,周潆这么说却应当是真心如此。 何素怔了片刻,方道:“我知道了,我来回信。” 岳凉瞅他神色,不禁也是感慨道:“周潆那厮倒是个难得的好书生。” 何素却皱眉道:“什么叫难得的好书生?既有文人空谈,也有文人务实,武臣也是一样,善恶是非不能以文武论之,当论其迹其行。” 他一向是此观点,但文武之分实在深入人心,岳凉显然是不同意的。可和何素拗,那是拗不过的,岳凉于是讷讷干笑两声,挠了挠头,不接此话,又走了一段,直接寻了个别的话题:“尹先生也到了。” 何素没什么波澜:“也是该到了。”毕竟是他的军医,他的兵都到全了,尹兰再不到也说不过去。 只不过想到尹兰之所以挨到最后一批才来,是因为照顾那个叫姚涵的青年,何素此时心底忽而有些空荡,顺口问道:“姚涵几时走的?” “姚涵?” “那个斩了呼达的剑客。” 岳凉恍然,握拳一敲掌心:“兄长说他呀。他何时走了?今日不才随军同来么?” 何素倏地回头:“他没走?” “没走呀。”岳凉莫名其妙,“他冒那般大险立下如此奇功,不就是为了博个出身?倒是兄长你,可有官职封赏要与他?” 风外鸣雀啼啭一声,啾地振翅而起。春树垂绦窈窕一晃,日影浮摇,眼前北地黄土似乎凭空开出些剔透的花来。 为何留下? 岳凉犹在絮絮念叨:“之前只闻其名,未得细看,方才走近了一瞧,好家伙,那小子那眉眼……可惜不是个婆娘,不然我这就上门求亲!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竟然能斩了呼达……不过我说周潆也是一样,投错几个胎才生成了个带把的……” 何素却已是听不大进去了,心中只有一句“没走”。 姚涵他—— 22. “事关重大,孤证难立。” 江北知州府,庭中积雪落下一团。一名圆领绿袍腰束革带的年轻官员思忖良久,终是摇头。 此人面容秀洁而有锋,天然一派清华气度,站在那就是风骨两字,便是时下的江北知州周潆了。 他在府中听得城门守卒来报,说是官道上有骑兵浩浩荡荡向此处而来,惊得他以为地方守军反了,当即上了城头准备应战。结果隔了半里地看见那边遥遥举起一杆旗,铁画银钩一个“岳”字,顿时心下有些麻木,那一刻间,只觉“岳凉,你好大的胆子”,别的想法竟是一点也无。 没办法,实在是这些年来岳凉往他这里跑得太勤快了。两人四年前惠州守城之时相识,之后在东京的庆功宴上,岳凉喝醉了居然追着周潆跑,哭着嚷着喊他小娘子”。最后文人出身的周潆到底是跑不过岳凉,被他抱着吐了一身,可谓是生不如死。 酒醒后岳凉羞愧了两天,不敢见周潆,但也只羞愧了两天而已。 第三天时,岳凉负荆请罪闯到周潆暂住的驿馆,周潆被迫对着这位当真扒了衣服背着荆条赤膊跪在眼前的西北壮汉目瞪口呆。 他有点羞愤欲绝的意思。 抱也抱了,吐也吐了,现在还整这出,有完没完啊…… 无论如何,两人这下算是彻底熟了,周潆从此以后见到岳凉恨不得都是绕路走。偏偏两年前人事调动,周潆知江北州,岳凉领宿迁守将,驻地只隔了半日路程,岳凉立刻就来劲了。他老家西北,在江南举目无亲,除了何素,也就一个周潆,等到何素辞官,不问世事,周潆就更是硕果仅存一枝独秀,从此江北知州府便开始迎来有事无事小羊羔,逢年过节火腿肉的日子。 眼下来者既是岳凉,周潆便知当无主观恶意,只是不知是何事,竟让他没有提前打声招呼便骑兵全速驰来。 胡人内犯?还是本朝叛军? 忖度之后,不敢怠慢,勒令岳凉全军停在半里之外后,周潆立刻开了江北城偏门,放当先三骑驰入,与他相谈。 一见来者是何素,他就知道事情绝对很大。何小将军是谁啊?世代将门,官至太尉。虽然已经辞任,但他来掺和这件事,就意味着这事已经到了这个级别。要么是何小将军借着岳凉图谋不轨,蒙了岳凉这傻子之后还想来诈一诈他,要么是其他重臣图谋不轨,或是临江沿线战祸在即。 问之果不其然。 然而真听完来龙去脉,周潆一时也只能给出这八字评语。 事关重大,孤证难立。 岳凉当场急跳起来:“洁清!我怎么可能骗你?!” 周潆不看他,只是扫一眼何素,然后去看陈青阳:“你自不会。却不是说旁人也不会。” 陈青阳被他看得心下发毛,暗道你这个“旁人”可不就是说我么?嘴上想要辩解两句,说出来便成了:“敢问周知州待如何?” 而何素对周潆的反应早有预料。只是就算如此,仓促间他也拿不出什么双证来,只有如来时所想那样对周潆晓之以理:“周知州,此事赌不得万一,若到万一之时,便是木已成舟,再难挽回了。我有一言不中听,如知州之流本朝还能再寻几十个几百个不成问题,可天子还能寻几个?你不出兵,若是陶悯此刻便反……” 周潆冷冷道:“若陶相……陶悯通敌是真,我自然不惜背个逼宫的罪名发兵与你勤王,可若陶悯根本不曾通敌呢?” 很显然,何素知道拿不出双证,只能偷换概念模糊重点,拿忠君名义去逼周潆,意思是你周潆如果怕无缘无故带兵上京引起皇帝怀疑,认为你逼宫,那你可以等,只是等到宫变真的发生,你勤王也来不及了,如果你真觉得自己是忠君爱国,那便应当出兵。 而周潆却是抓着陈青阳孤证难立这点逼问何素,有证据你就拿出来,没证据我凭什么信你。 他倒是头脑清醒,何素却是深感棘手。 陈青阳此事他与姚涵是亲身经历,差点没把命都搭进去,且又不是靠陈青阳主动投靠,而是他们忖度询问所得,陈青阳当时也是身穿青城子弟服饰,身上带伤,做不得假,因此觉得顺理成章,自然是真的。但周潆不是武人,哪里知道什么青城派,什么青城鸣钟,什么这等级别的高手寻常人请不动? 他只觉蹊跷。怎能那么巧就撞到你何素门上,而不是其他百姓家里?人家专骗你何素的不成么? 实际何素却是主动管了闲事,才有此一遭。 陈青阳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周知州,你待如何?”居然带了点火。 周潆、何素、岳凉三人同时侧目。不料更惊人的虎狼之词还在后头:“这般拖延,焉知你不是陶悯同党!” 周潆愕然一句话卡在喉头。何素悚然道:“陈姑娘慎言!” 周潆脸色煞白,缓了一口气,方蹙眉道:“我一心为公天地可鉴,你是何人,敢来污我?调兵遣将并非戏言,如何能轻率行之!”他是决然没想到这个从一进城开始就安静到有些怯懦的小女子是如此脾气的,这句话说出来太毒辣也太切中要害,当真是让他有些乱了阵脚。 陈青阳犹在气头。 她本就无意来此,是姚涵认为守将们不会信何素一面之词,才专托她来的,她本以为这样已经足够万全,谁知道,周潆竟是还觉不够,且隐隐将矛头指向她。她不在朝堂,不懂周潆的顾虑,抑且从她角度来看,陶悯包藏祸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凭什么不信?!对比之下,何素与姚涵行事干脆利落,思路清晰,眼前这人却是夹缠不清,还要泼她脏水,实在坏得很。 听得周潆这句俨然已经是气得要吐血的反驳,她这边也是一步不退,蕴怒而道:“我山野草民,也知轻重缓急。你是知州,却被蒙了眼睛,是个瞎子。我明眼人,说不得你个瞎子行错了路?!你爱信不信!我何尝想来……” “陈姑娘,陈姑娘——”何素一时也是无奈。两边各有各的道理,他都骂不得,但不劝也不行。陈青阳再说两句,周潆怕是当场气绝,他一个自命清正的人,如何能忍这个? 一旁岳凉也是心惊胆战拱手作揖:“陈姑娘,陈女侠,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周潆深吸一口气,不去看陈青阳,直接与何素相对:“何将军,我只问你,孤证难立,是也不是?” 何素无可奈何:“陶悯多有言和之事,是也不是?” “言和与谋反不可同日而语!”周潆一眼识破他避而不答的作态,“陶相……陶悯素性如此,不是今日才提和谈!” “正因素性如此,才要防他害国。” 周潆冷冷无话。何素只得再去找折中法子:“知州门下可有知江湖事者?” 周潆面上神情松动一下:“你待如何?” 何素终究退了一步:“此事不能拖延。知州不愿发兵,我与平涛只能孤军先去。但知州这里兵马,于我仍不可少,不如知州与青城山发封文书,问个明白。估摸明日此时,回信也就到了。” 周潆皱眉思忖片刻,终于应下:“此法可行。” 也只能如此了。何素一拱手,便要告退。周潆则当即遣人去传一名名叫杨勉的军官。 然而不等杨勉登堂,忽然有人急报入内:“知州,城下有三骑自称青城山来人,请求入城!” 周潆霍然回头:“传!” 23. 也许是阳光太好,也许是春风太活,活到人心思也活起来,便有些着了魔。何素醒觉时,人已经站在了城南军医帐外。 等他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之时,尹军医的帐篷帘子一动,一只脚倒退着踩出来。他的目光便不由停住了。 草履布衣,长发乌黑,那人拖着一卷被褥,一小步一小步拔出来,像一只半个身子埋在积雪里吭哧往外拖猎物的狐狸。不过没有狐狸那般憨。每走一步,长发在腰间微微一摇,分外清爽柔软。 自然不是尹军医了。 老爷子五十有五,头发花白,脑门半秃,要能有这许多头发,做梦都要笑醒的。 何素无意识地出声道:“姚公子……” 话一出口,他却猛然怔住。 我叫住他,是想说些什么? 他还未想明白,眼前人已经闻声停下来,转头似乎有些惊讶:“将军?”手里仍抱着被褥不松开。 何素难免多看了两眼。 注意到他视线,姚涵自然而然便道:“干净被褥就那几床,我们几个伤员来过,脏了都来不及洗换,一直想晒晒。在惠州时未得空。” 何素心说原来如此。 然后呢? 然后又该说些什么? 他是不该这么闲的,看过了城南布防就应该去和将领们一起讨论下一步计划,是攻还是守,主动出击还是诱敌深入,都应早做准备。闲逛不是他的权利,发呆更不是。可是为什么他就是走到了这里呢,难道是期望姚涵能再来一次奇袭,帮他直接把退守保州的那几个胡人主将也一口气全杀了么? 未免荒谬。他心中都不禁嗤笑自己。 且不说姚涵那日重伤成什么样子,现在才过了几天,连拖卷被褥都吃力呢,哪怕就是姚涵毫发无伤,再要刺杀恐怕也难——胡人又不是傻子,一而再再而三故技重施,他们总该有点防备了吧?上次呼达那回就差点杀了姚涵,再来一次,谁知道是不是就成功了? 所以,他怎么可能开得了口让姚涵为他再刺杀一次胡人主将。 的确,姚涵是说过,只想见他开心,可是人家也说了,那是谢礼。谢礼还想收几次?两人非亲非故,没有永远要姚涵担待他的道理。再说即便姚涵愿意,何素都是觉得过意不去的。 脑中翻来覆去,琢磨未定,嘴上开口问出来一句:“你怎么留下了?” 也不知是什么语气问出来的,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何素不觉蹙眉。姚涵笑意稍敛,抱着被褥神色严肃起来:“……将军,你不开心?” 何素一愕:“我看起来不开心?” 姚涵微微歪头。何素顺着他的目光伸手触及自己眉心,明白过来:“对不住。我这人习惯不好。” 姚涵眼见着他把紧锁的眉头揉开,才重又眉眼弯弯笑起来:“不是不开心就好。” 何素赧然。他这苦大仇深的习惯倒是让人家平白担心他了。却听姚涵随即道:“你若是想,保州那几位我也帮你杀了。咱们是不是就能少死点人?” 那一瞬间,似乎有风自耳边席卷而过。何素抬头看姚涵,只见他神情轻松,却又目光郑重,显然不是开玩笑。 咱们是不是就能少死点人? 是。 是! 何素差一点就要脱口回答“岂止是一点,是能少死很多人!”。然而那一刻,当他望着眼前这名年轻的剑客,望见对方全然无瑕的眼睛,那种新雪一样的洁净,无所畏惧的坦然,他硬生生把那个回答咽了回去。 他可能错过了最方便开口索取的那个机会了。但他仍是执意转而问道:“伤怎样了?” 刹那的冲动随着刹那的风一同消散了。 姚涵不知无声无息间此人心中已涌过一轮潮,还当何素是在评估他战力,摸了摸心口后思索一下,道:“在好。” 何素颔首。 姚涵又道:“要杀哪个?” 何素呛咳出声,少顷缓过气来连连摆手:“休提此事。” 姚涵看他片刻,忽然道:“将军,凡事皆有两难。你那么不舍得我,却也不舍得其他士卒,结果最难过却是你。” 何素顿时怔愣。姚涵终于是拖着被子走过了他身边,一边笑一边有些喘,想是伤势到底未好:“将军,你若不做决断,我便自作主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