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深海中孕育着怪物
先开枪的是文森特,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他受了伤,肺部中弹,寻常人早就动弹不得,即便有神明庇护,文森特的身体状况也糟糕至极,根本不可能击中对方,所以在开枪之前,他就已经翻上栏杆,枪声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甚至没有瞄准,扣下扳机的同时跳了船。 耳边狂风大作,接着冰凉的海水灌入耳道,冲进伤口,一片混乱过后,世界安静了,文森特不断下沉,连星星都消失不见。 渐渐的,浮力将他往上托,但很快,便有柔软的东西攀附他的脚踝、腰部,仿佛锁链锁住身体,阻止他上浮,文森特摸到它们,触感是熟悉的光滑,是触手们,他心头一松,任由自己失去意识。 在无际的海洋深处,无数猩红粗壮的触手自黑暗中向上延伸,紧紧缠绕男人的身体,将他拉入深海。 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文森特知道自己没有昏迷太久,因为他是被剧痛唤醒的,这意味着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有可能是因为子弹卡在里面,左臂也火辣辣的疼,看来对方那一枪还是擦到了他的手臂。 这里是海底吗?文森特眨眨眼,没有光源,四周也安静得可怕,他闷咳几声,嘴角溢出鲜血,咳嗽牵动了肺部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道躺了多久,睁眼和闭眼都没有视觉上的差别,文森特干脆彻底闭上眼。 “莫尔斯……你在吗?”他轻声问,由于太过安静,这声音依旧显得突兀,被黑暗吞没。 没有人回应,文森特再没有出声,重伤让他神思恍惚,随呼吸而来的剧痛却迫使他保持清醒。 他知道现在最紧迫的是取出子弹,子弹卡在体内,会让他无法愈伤,也会不断加重他的痛苦,但此处一片漆黑,空无一物,只剩死亡笼罩四周。 或许,他会在这里死去,文森特忽然想,他亲眼见过死亡,他知道那并不是让人恐惧的事情,他可以解脱,摆脱死神的掌控。 有什么东西卷住他的身体,把他抬到空中,那是一根大触手,黑暗里,头发丝一样纤细的触手来到背后,文森特轻哼几声,那些小东西钻入伤口,好像最精密的手术仪,准确轻柔,将子弹卷出体外,没有增添新的损伤。 异物被取出,疼痛得到缓解,文森特不再那么难受,意识昏沉下去,他的身体开始全力愈合伤口。 他没有察觉到黑暗中莹莹亮起的红光,随着光晕,一个庞然大物逐渐显现,巨大的椭圆形头部以及触手,像是巨型章鱼,头部下端,睁开一双灿金色的眸子,两根胡须触手从眼下伸出,光源便是来自于它们。 隐光中,无数触手随着水波飘荡,仿若一片海草群,从头部向四周延伸,没入黑暗,与漆黑的海水融为一体,就像整片海域都是它的躯体。 在这个庞大怪物面前,漂浮着一个水泡,隔绝海水,文森特便躺在其中的空间里,在章鱼面前,他是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可以让他永远沉眠于海底。 但那群触须围绕在水泡四周,没有丝毫攻击性,反而像是在守护,或者宣示所有权。 隐约间,文森特觉得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黄金瞳孔,那是古老的神明,它自世界初始诞生,往世界尽头而去,它即死亡,它亘古不变。 致命的伤口一点点愈合,触须滑动海水,水泡逐渐往上漂浮,无论它上升到何处,章鱼的金瞳一直盯着它,那些触手也从没有消失过,水泡永远都逃不出章鱼的视线。 “文森特!文森特——” 耳边传来呼唤声,是谁在叫自己的名字?好吵……他皱紧眉头,有人开始摇晃自己的身体。 拜托安静一会儿,不要这么大力,他可是受了重伤,死了怎么办…… 终于,他眼皮颤了颤,世界渐渐变得清晰了。 不是那片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明的恐怖深海,而是一间明亮的房间,四面墙壁雪白,白晃晃的灯管贴在天花板,文森特刚睁眼,就被晃得又合上眼皮。 “文森特!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嗯?”他抬手挡住灯光,转头去看是谁在旁边叫魂,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那头璀璨的金发,文森特不需看他的脸,就知道这人是莱昂纳多,他咳嗽了两声,伤口并不痛,他坐起来,身上没有任何伤,只是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文森特偏头,问莱昂纳多,弯弯曲曲的黑发贴在他苍白的脸上。 “是欧洲号的医疗室,”年轻人的灰绿色眼睛里流露出后怕与担忧,压低声音:“你掉到海里去了,你还记不记得?是那个武士干的吗?” “……”文森特没有回答,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银发少年的红瞳,但很快,那双眼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死黑,在那片黑暗中,却也有一双可怕的黄金色瞳孔缓缓睁开,冰冷、无机质的光芒在双瞳中流转。 “……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还落水了?”莱昂纳多的手放上文森特的肩膀,让他回过神。 “那个武士呢?”文森特问。 “不知道,”莱昂纳多摇头,“赶过去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只看见你漂在海面。” 但愿那人没有被少年杀死。 “几点了?” 手表丢失在海中,文森特看见窗外浓郁的夜色,掀开被子下床,他脚步有点虚,大概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但其他地方都没有大碍。 “过了十二点了,”莱昂纳多回答,“我觉得你需要躺下去休息。” “我要回房间,”文森特不打算在医疗室睡一晚,他的衬衫撕裂了好几道口子,很不体面,他拿过床头的大衣,大衣也湿透了,他只好搭在手臂上,“我得回去换一件衣服。” “你看上去脸色还很差,没有哪里不舒服吗?之前还听到了枪声,要不然还是让船医……” “不用,”文森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莱昂纳多,他伸出食指放在唇上,那两瓣嘴唇今晚才被亲吻过,此时一丝血色也无,“安静一会儿,里昂,我实在头疼。” 海风拂过,莱昂纳多说不出话,他站在医疗室门口,怔愣地看着文森的背影特远去,与黑夜融为一体。 冰凉的海水从文森特的发梢滴落,衣裤全都湿哒哒贴在身上,很是难受,他走上楼梯,如今已是半夜,楼梯上没有旁人,他慢慢往楼上走,看似虚弱,实际上却充满警惕。 他可不想再被偷袭一次。 好在最终是平安无事到达三楼,进入客房区域,脚步一顿,莫尔斯今晚第一次出现在文森特面前,他又变成了应侍生的模样。 “需要帮助吗?客人?” 文森特双拳紧握,不再冷静,大步走到他面前,全身都绷紧着,他狠狠吸了一口气。 “你——你都知道……” 却什么都无法质问,问什么?就算他要让自己去死,他也应该毫不犹豫,不过是被耍了…… “看来那边的契约者已经跟你好好打过招呼了。” 是了,他讨厌的是这人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看戏模样,文森特眼里布满血丝,莫尔斯还在笑,他从没有将文森特的愤怒放在心上。 拳头对准他笑容满面的脸挥去,打在莫尔斯的手掌心,这恶魔学着恋人的样子,把文森特拉进怀抱,在他耳边问:“你生气了?宝贝?为什么?” “另一个死神候选人,今晚从亚历山大港口上船,”文森特不想跟他玩情人游戏,他觉得浑身冷得厉害,身上又没有烟,他连手都在抖,“你知道吧?你明明知道,你这个魔鬼,如果你想看戏那就看到底,不要救我,让我死在海底……”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文森特被莫尔斯堵住了嘴,文森特感受到唇间的柔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惊觉这是一个吻。 人形的莫尔斯在吻他,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比两人的交媾更让他悚然,说起来,虽然他已经被那些触手操弄过无数次,但还从来没有与莫尔斯接过吻。 只属于恋人,或者夫妻之间的亲吻。 突如其来,其可怕程度简直快赶上他第一次被触手奸淫的时候,文森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莫尔斯亲了他好一会儿才放开他,看见文森特震惊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被亲得嫣红的双唇泛着水光,莫尔斯眯眼,缓缓伸手描摹他的唇:“我看见莱昂纳多跟你接吻,文森特,我忽然就想起来,我好像都没有吻过你。” “你不需要吻我!”文森特脱口而出。 “以后需要了,”莫尔斯若有所思,点了一下头,“如果我吻你,你好像就不生气了?” 这话倒是真的,文森特的确忘了生气,他现在是惊悚,他觉得这个大章鱼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时隔多年居然想起来要跟他接吻。 但这种惊悚并没有持续太久,文森特便觉得疲惫,他不再愤怒,也懒得计较,没有人会跟恶魔讲道理,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回去洗个澡,然后抽根烟。 他一定得抽根烟才行。 “随便你怎样,莫尔斯。”文森特错身绕过他,打开自己的房门。 “文森特,”莫尔斯却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既然你已经跟另一个死神契约者见过面,那么就说明另一位候选也上了船……” 握住门把的手停住,文森特站在门口,莫尔斯一步步走近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执起他的右手,另一只手则掐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手指顺着肌肤一寸寸向下。 “之后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帮你杀人,”他的声音低沉华丽,娓娓道来,嘴唇贴在脆弱的脖颈处,感受颈部大动脉的搏动,“如果我帮你,对方也会帮他的契约者,那么到头来又会变成神与神之间的战争。” 他一边说话,手指也隔着湿透的衬衫布料抚摸他微微颤抖的身体,轻扫过胸口挺立的两点,渐渐向下,接近他的右手,随后,一个冷得像是冰块的东西贴上手腕,文森特一个激灵,低下头。 那是自己的手表。 莫尔斯那张俊美的脸近在咫尺,银色手表“啪嗒”一声在手腕扣紧。 “他是谁?”文森特转过背靠门板,与他面对面,莫尔斯的人形态比文森特高了十几公分,文森特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彻底困在对方的怀里。 “他称自己为梵塔西,是我的好弟弟……” 莫尔斯的弟弟!文森特瞳孔紧缩,莫尔斯托起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 二人的眼睛同样黑不见底,看见这双眼睛,文森特想起来海底中隐约可见的黄金瞳。 为什么莫尔斯变成人之后眼睛会是黑色呢? 莫尔斯又一次吻了他,文森特颤抖着闭上眼,这个吻很认真,舌头细腻地扫过每一寸口腔,像是爱人之间的吻,文森特放松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应。 好一会儿,他们分开,莫尔斯的拇指摩擦他侧脸的皮肤,沉吟道: “你看上去很想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