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烈火
教室一片漆黑,唯有投影在墙上的亮块。 画面里,一身红色晚礼服的美丽女人安静地坐着,背后是杯觥交错的众人。过了会儿,一位绅士走到她身边,问道:“美丽的女士,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女人没有回答,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个浅笑,眼神深情得不像在看陌生人。她递给男人一朵鲜艳的玫瑰。 画面渐淡,变黑。 “唰”的一声,阳光重新照进室内,老师一边拉开窗帘,一边问:“现在看完了,有哪个同学可以讲讲电影最后这一幕表达了什么吗?好……很好,你来,赵文轩。” 刚刚举手的男生站起身,开始侃侃而谈:“我们都知道女主角是个杀手,而玫瑰是她杀人前的标志性特征。但通过之前的一系列剧情可以知道,她已经不想再杀人了,只想找到真正的属于自己的爱情……这一幕给了观众充足的讨论空间,她到底是想追寻爱情,还是暗示她终究逃不开那个黑色的世界……” 最后一排,姜延灼单手撑着脑袋,有些昏昏欲睡,事实上从这节影视赏析课开始十分钟,他就已经在困了。 他上身只穿了件短袖,右臂曲起顶着头,能看到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平时看着阳光帅气的脸上,可能因为实在太困,眼睛半眯着,没什么感情地看着虚空,喉结自然地滚了一下,同时发出道略显不耐烦的鼻音。 也许是这幅跟平时截然不同的帅气太吸引人,坐在姜延灼左侧不远处的女生偷偷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轻轻的一声咔嚓。 姜延灼回过神来,扭头看过去,二人对视,姜延灼善意地笑了笑。 女生回以一个尴尬的笑容,紧接着转过身正襟危坐,内心已经尬出了天际。 不过两三分钟后,她还是忍不住重新掏出手机,点开刚才拍的照片,放大,继续放大——真他喵的帅啊,怎么有人能长个断眉都长得那么好看? 老师又点了几个人,自己也讲了些这部电影的艺术手法,最后总结道:“……这部电影已经是蓝应彩第二部获得国际性大奖的电影,但当时仅仅只是她入行的第五年。作为史上最年轻的双冠影后,她就像这部影片里一样,是我们电影界最美丽的一朵玫瑰,四年前她因病去世,绝对是整个影坛的巨大损失。大家回去后各自写篇观后感发我邮箱,好了,下课。” 学生们稀稀拉拉地走出教室,姜延灼看了眼手机,绕到了另一栋楼,走到五楼最末端。 这儿是传媒学院的院长办公室,他们院长是业界有名的大导演,前几年宣布息影后才受邀出任院长,青空理工作为国内传媒设备和资源最顶尖的几所大学之一,也担得起这个面子。 事实上,刚刚课上讲的那部电影,就是他老人家的作品。 姜延灼推开门,问道:“院长,您找我?” 院长是一个很和蔼的小老头,完全看不出名导的派头,笑眯眯地对他点点头,指了指对面。 “来,坐。” 姜延灼坐下来,院长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个老朋友新片子要开机了,你要不要去跟组学习学习?你拍的照拿过不少奖,也上过杂志,去做个助手,绰绰有余了。” “谢了。”姜延灼笑了下,“不过不用,我不打算进娱乐圈,摄影只是兴趣。” “嗯,你自己决定就行。”院长摇摇头,看向桌子边上立着的一张照片,“说啥谢啊,你妈走的早,老头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姜延灼也跟着看了眼,照片上是几个有名的大明星合照,均是俊男靓女,高订西服、奢华裙装,每个人都星光熠熠,最中间的位置,是一个穿着红色露背抹胸裙的美丽女人,那张脸,赫然是刚刚影片中的女主角。 院长似是勾起了回忆,感慨了句:“应彩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演员。”随后眼神在姜延灼脸上和照片上来回看了圈,笑着调侃道:“不过可惜啊,你和她长得倒是一点不像,你像你爸,帅是帅,但这种长相气质太烈了,不适合拍戏。” “您见过我爸?”姜延灼表情古怪,“您不是一直说不知道他是谁么,感情一直骗我呢?” 院长猛地咳嗽了下,迅速找补道:“怎么说骗呢!多伤感情,老头我确实不知道,就听她提过一回。” 这老头猥琐地笑了声,以极为八卦的语气道:“应彩当年是霸王硬上弓,强扭的瓜贼甜,那魄力绝了,要是搁古代,肯定是另一个武则天!”他比了个大拇指,语气极为推崇。 姜延灼嘴角抽了抽,这导演宠演员也是宠得没边了……对院长夸张的说辞,他没太当真。 两个人又随意聊了几句,虽然话题又是丧母又是私生子的,看起来沉重,但气氛却莫名轻松。 这大概和姜延灼对亲情这东西没什么概念有关。 蓝应彩是一个只为自己而活的女人,在她的人生观中,她为了一切美丽的事物而绽放,要在短暂的生命里做尽所有想做的事,毫无疑问,她做得很成功。 也许是因为这份极致的追求,她在电影中无往不利,出演了一个又一个经典角色。 她没有给过姜延灼名为“母爱”的东西,二人大部分时间一年都见不了一次,她追求豪奢,纸醉金迷,甚至毫不避讳地流连在一个又一个英俊帅气的男星之间,将他们迷得团团转。但她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姜延灼,姜延灼自认为自己童年已经比世上绝大部分人要幸福,既然过的开心,那有没有亲情这东西,好像也无所谓。 更多的时候,姜延灼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纪念品,就像人要是登上了珠峰,总要拿一块石头带回家,以证明自己曾经征服过这座高山。蓝应彩偶尔几次看他,表情都像在回忆自己的光辉岁月,带着骄傲,就跟她看那些奖杯差不多。 末了,院长又跟姜延灼聊了聊明年实习的事,答应到时候联系杂志社的老朋友,带他出去玩一圈顺便完成实习任务。 姜延灼离开前,还是有些好奇地问了句:“您真没见过我爸啊?” 院长耸耸肩,摇头:“真没。” “好吧。”姜延灼没什么失望地出了门,把门关上。 咣的一声。 …… 咣的一声。 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教室里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顿时一静。 外面风吹树动,毛毛雨轻飘飘地打在老式玻璃窗上,入了秋,青空市第六中学迎来月考季,哪怕是这个年级吊车尾的班,老师们也妄图为之带来点学习的氛围。 秃顶男人指了指已经擦到有些发白的黑板,大声道:“上课了啊,上课了啊,都坐好,今天值日生是谁,怎么没擦黑板啊?” 底下有男生大喊道:“老师!擦过了,擦不干净啊,这黑板都快包浆了!”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行了别贫嘴。”男人打开课本,左右看了圈,盯住了一个空位,“回头老师联系人换一块,姜烈呢?姜烈怎么又迟到,他早上来没来啊?” 这回底下一片寂静,没人搭话。 男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学习是大家唯一的出路,你们千万别像他这样不当回事,到时候高考落榜,你们哭都没地方哭去,这小子……还经常打架惹事,成何体统啊,你们千万别学!” 他还想再训几句,门突然被人推开,“扣扣”两下敲门声后,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没什么诚意地说:“报到。” 瞬间所有人都目光都移动到了门口,那儿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才高中就已经有一米八了,此刻往哪一站,硬是比老师高了两个头。 少年穿着球衣球裤,衣服上有些污渍,反倒更衬得他有种猖狂的野性。宽松的球衣下,麦色的肌肤光滑健康,肩膀宽阔,健硕的肱二头肌微微隆起,从球衣侧面,隐约能透过宽大的袖口看到下方的鲨鱼肌,因为淋了一小阵雨,球衣有些湿润地贴在腹部,勾勒出起伏的腹肌轮廓。 他长得很帅,脸部线条硬朗而清晰,眉弓高,更显得五官深邃,两只眼睛十分有神,两道又浓又黑的剑眉斜斜入鬓,在右眉靠近尾端的位置,中间断开一道细微的缺口。 他站得很直,却给人一种随性的感觉,修长而结实的双腿好似蕴藏着无限的爆发力,球裤材质轻薄,所以裆部可以看到有十分可观的隆起。 各方面发育都很良好,整个人像是行走的荷尔蒙。 “姜、姜烈啊。”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老师像是卡了壳,“进来吧,快上课了。” 一节无滋无味的数学课结束后,两个男生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染了头黄毛,硬是把本来还算好看的脸变成了流里流气的痞子相。 黄毛和他同桌站起身,走到姜烈桌子旁边,讥笑道:“哟,还以为你这节课来不了了呢,怎么出来的,从隔间门上爬出来?” 另一个人适时地哈哈哈笑了几声。 姜烈扯了下嘴角,抱着手嘲道:“也就你这种矮子短腿爬不出来,这种手段小学生都他妈不用了。滚开,别跟你爷爷这犯贱。” “拽什么拽,你个没爹养的东西。”黄毛一屁股坐在同学课桌上,脚踩在人凳子后面。 那个同学挪了下屁股,看一眼黄毛脚上的名牌球鞋和结实的腱子肉,敢怒不敢言。 姜烈就浑然不怕了,嗤了一声:“傻逼。” “你他妈骂谁呢!”黄毛脸色一变,顺手抄起一个女生的文具盒就朝着姜烈砸去,他在一票文弱高中生中也算身强力壮的了,但还是轻松被姜烈抓住了手腕,一时间各种文具飞散出来。 姜烈也不笑了,猛地站起身,一拳打在黄毛脸上,发出肉撞肉的闷响,登时将其撂到在地。 四周响起一阵短促的尖叫,同学们都往后退了一圈。 “啊……”黄毛捂着脸痛呼,侧过身子,一时站不起来。 “王超,你、你没事吧……”黄毛的同桌也有点看傻了,抖着声音问道。 “我操!”王超躺在地上,凶狠地盯着姜烈,就要起来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然而姜烈比他更快,一个跨步跪坐在他胸口上,将他两手扯开,用膝盖牢牢地压在底下。 “放开!你个狗日的——”王超怎么挣都挣不脱,双脚乱蹬,姜烈就像山一样不为所动,伸出一只手捏住了王超的脖子。 王超脖子一热,感觉呼吸开始困难,嘴上的叫骂为之一停。 这个姿势下,王超的脸离姜烈胯下只有咫尺,随着大口的呼吸,男性独有的雄性气息充斥着他的鼻尖,球裤勒紧之后,少年硕大的性器也凸显出明显的形状,填满了王超的目光。 “我操你妈——”虽然姜烈不是故意的,但王超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和羞愤。 姜烈手上用力,眼神凶悍地盯着他。 王超脸都开始憋红了,他本来还在愤怒不已,然而当他和姜烈这眼神对上的时候,心中莫名地颤了下,就像漏了气的气球,怒意飞速消失。 姜烈帅气硬朗的脸上,眼珠子有些血丝,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天生的断眉此刻就像战斗留下的勋章,整个人好似地狱里的修罗,让他心生恐惧,产生了一种错觉——姜烈真的可以直接玩死他! 王超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他被冷汗浸湿了背脊,眼睛也润着一层水光,不知是生理性的泪水,还是因为被吓的。 他在学校里再嚣张跋扈,也只是个少年人,胆子还没大到可以置生死于不顾的地步。 “……对、对不起……我错……错了……”王超识相地开始认怂,哑着声音艰难道。 “呼——哈啊——”姜烈松开了他,王超登时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啪啪两声,姜烈轻轻拍了他右脸两巴掌,带着猖狂的笑容道:“再说一次,以后别他妈在老子面前犯贱。” 说完,径直站起身,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维持着死一般的寂静,五秒钟之后,轰地一声炸开了锅,被惊住了的全班人纷纷议论起来。 “好吓人啊,要不要告诉老师?” “还是不了吧,反正我不敢去……” “我的天,姜烈疯了吧?” “还不是王超自己找死。” “真的是找死,不都说姜烈杀过人么,还敢惹他?” 这种骇人听闻的传言在生活枯燥的学生间总是很有市场,一个文静的女生也加入了讨论:“啊?真的假的啊,我听说的版本是,他把人打破头,坐过牢。” 另一个男生翻了个白眼,说:“扯呢,他跟我们一样大,哪来的时间坐牢,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个,那个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么?” “算了,管他真的假的,我看他就是有暴力倾向,离他远点比较好。” 纷乱间,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蹲在地上,拾捡自己殃及池鱼的文具。 她的同桌心有余悸地说:“应彩,我们要不要跟老师说换个座位啊,离他那么近,我成天提心吊胆的。” 蓝应彩把文具盒规矩地收进桌屉里,厚重的刘海也遮不住灵气的大眼睛里带着疑惑:“你怕他啊?” “肯定怕啊,又不是空穴来风,他以前肯定犯过什么事。” “我倒是觉得他挺帅的。” “帅是帅。”同桌捏了捏她的脸,言情杂志里的台词张口就来,“但一个人的内心美丽,才是最重要的!” 蓝应彩没说话,右手握住自己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心脏病速效药,想着如果她健健康康的,也想要这么肆意狂妄地活。 教室外,姜烈没有走远,曲着条腿靠在墙边,没有理会教室里的纷纷人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拳头捏紧又松开,刚刚身体里莫名激荡起的热血缓缓平静下去。 这种事已经持续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烈回忆起那一切的起点。 他长在单亲家庭,他妈每天下了班,还要在家里做一些手工活,就为了让两个人生活得更好一点,让他知道就算没父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九岁那年,母亲省出一笔钱给他报了课外班,他每天回家都很晚,但他很早熟,那段夜里昏暗得成人都心里难免发怵的走廊,他走的轻车熟路。 只是那一晚,他听到了楼梯间里与往日不同的动静,胆大的他毫不犹豫地扒开那几个箱子,看到垃圾袋散落一旁,邻居家的男人酒气熏天,压在他妈身上,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在试图解她的裤子。 姜烈忘了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顺从本能似的,抱起了角落里的一个花瓶,用尽一个九岁孩子最大的力气,狠狠地给那个畜生开了瓢。 滚烫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到了他眼睛里,印在了他脑海中。 以他的年纪和当时的情景,他自然不用负什么责任,但他们还是搬了家,男人的家庭纠缠不休,他的学校里开始风言风语。 但姜烈全然不在意,有人敢找他不痛快,他就一拳拳打回去。 每一次打架,都让他回忆起那温热的血液,让他有种莫名的躁动,或许暴力就是这种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回不去的东西。 姜烈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带着暴躁的基因,就跟他那个一无是处的赌徒父亲一样,所以他妈才会带着他离开。 叮铃铃—— 上课铃声响起,姜烈呼出口热气,转身回了教室。 就像老虎进了雏鸡笼,同学们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到了放学,姜烈没有直接回家,他知道王超这类学校小混混的套路,现在肯定带着人在校门口等他。六中在青空西北,大片的老旧城区尚未改建,治安很差,聚集着大量社会闲散人士,要是对方叫的人多,哪怕是他也肯定要吃亏。 逆着学生人群,姜烈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矮墙,轻松翻出了学校,从这边回去,得经过一片道路复杂的小巷,两侧的高楼中间堪堪留出迷宫一样的小道,路边堆着垃圾桶,地上是常年的积水。 姜烈边走边琢磨着今天到底去兼职还是打球,两条精实的长腿迈得飞快。 拐过两三个弯,前面一处岔道里忽然传来男人带着气愤的喊声:“……三把手枪你卖这个数?!以为老子不懂行情吗?” 姜烈脚步一顿,浓眉皱了起来,心想不会那么倒霉吧…… 巷子深处,另一个男人带着浓重的口音,慵懒地说:“不买拉倒啊,周爷好心警告你们,你们已经被条子盯上了,现在没人敢给你们货。呵呵,有胆子抢劫杀人,给点钱就畏畏缩缩的……” “你这是坐地起价!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好大的口气,这两边楼上都住的是爷的人,劝你好好想想。” “……”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姜烈轻轻地挪着脚步,开始后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黑猫从阳台上跃下,顺便打翻了一个易拉罐,在巷子里响起清脆的回音。 操!姜烈心中日了十八遍老天爷,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就跑! “什么人?!” “去看看!” “追!” 姜烈用尽全力奔跑,肺部火辣,但这条小巷笔直且长,一时间到不了尽头,在刚刚跑过一半时,神经紧绷的姜烈耳边清晰地听到了枪械上膛的声音。 那个带着口音的男人道:“再动一下就开枪了。” 一眼望到底的巷子里,姜烈简直就是活靶子。 姜烈深吸一口气,咬牙停了下来。 “别动,手举起来。”身后的男人抬着枪,慢慢逼近。 姜烈双手缓缓举起,然而还没等他做完动作,后颈就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开始失去意识。 倒在地上彻底昏迷前,他听到身后的男人交流。 “行,我们买。” “痛快,这小子你们自己处理,要杀要埋随意,我做生意的,可不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