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耽美小说 - 空间七十二变在线阅读 - 第四十四章 前夕

第四十四章 前夕

    第四十四章 前夕

    “夜上海 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 乐声响 歌舞升平

    只见她 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 都为了 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 转眼惺忪 大家归去

    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 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 夜生活 如梦初醒……”

    客厅里回响着留声机音乐,景心在自己房间里读着英文杂志,谢芳仪又去加班,余若荻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歌声。

    已经是民国三十七年的十月了啊,这一年的双十节,气氛明显不像三年前那样热烈,回想民国三十四年的双十国庆节,上海的街道上是怎样的彩旗飘扬,人声鼎沸,一眼望去,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溢满了兴奋的笑容,然而仅仅三年,便凋敝晦暗如此。

    这首“夜上海”乃是去年的电影“长相思”里面的插曲,“长相思”表现的是抗战时候,上海沦陷区的抗争与感情故事,女主角与丈夫分别,一个人照料失明的婆母,生活所迫作了歌女,后来与丈夫好友种种纠葛,最后抗战胜利,丈夫断臂归来,朋友悄然离去。

    这个时候回忆起这部电影,余若荻的感慨便不再是当初刚看到的时候那种:“啊,把两个男人的兄弟情描绘得多么美好,这就比里面女主把邵环的原配与孩子比作细菌要感人多了,无论现实中是否真的能做到,但是电影里却是这样导向的,不要小瞧文艺作品,潜移默化的影响相当厉害。”

    望着窗外树上飘落的黄叶,此时余若荻想的是,几年之后,电影上表演的会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是解放上海吗?如今自己还能记得的一个老电影,便是“霓虹灯下的哨兵”,这部片子自己也曾经看过的,当年是为了怀旧,如今大部分情节都忘记了,只约略记得是“南京路上好八连,拒绝腐蚀永不沾”的意思,抵制资产阶级香风诱惑,保持革命战士本色,此时坐在一九四八年的上海弄堂里,想着五六十年代的电影,这种时空的交错让自己竟然有一点头晕。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谢芳仪回来,一进门便说:“方才看到祝小姐抱了一个大纸盒出去,眼圈儿红红的,脸色黄的哟,如同蜂蜡一般,惨哦。”

    余若荻摇了摇头:“早就说股票市场是畸形繁荣,根本没有实体产业的支撑,这样的举国内战,农业工业都没有办法恢复,哪里撑得起那样金光灿灿飘飘摇摇的市场?何必投入那样一个黑窟窿里面去?到如今果然是崩了。”

    从八月的时候,国民政府发行了金圆券,那股市便开始一落千丈,就在去年的时候,股票市场还正在潮头上,汹涌澎湃的,据说总市值达到七万亿元,然而到了如今,那下落的速度简直如同雪崩一样,海水退潮都没有这么快,将许多人的资金一卷而空,有一些人原本是靠着炒股的钱来买小菜的,也算是跑赢CPI,结果这一下眼看海啸到来,拼了命的抛售股票,那模样活生生就仿佛在滔天巨浪前面拼命奔跑的人,希望能够躲过这一场风暴,然而所能抢救出的终究有限。

    谢芳仪也是心有戚戚:“祝小姐自己倒是罢了,好歹没有把钱投到那里面去,只是她的丈夫,这一下可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如今蔼怡每天下了班也不能休息,糊火柴盒到深夜,一千只火柴盒的工钱才能勉强买一只鸡蛋,也不知她是怎么顶下来的,为了怕费电,宝珠还拿了蜡烛过去。送了火柴盒到工厂,还要提了换来的一大袋钱去买米,如今一担米已经涨到四千四百万,一块肥皂六十万,倘若是这时要出门,可是不得了,买一张火车票,售票员足足要清点一分钟,才能点数完钞票。”

    余若荻点点头:“这倒是还罢了,我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以物易物了,金融崩了,情况就很难收拾了,她倒是赶紧多换一些银元才好。”

    河南路上有商贩一大清早便在那里叫卖:“大头,小头,袁头,孙头。”

    “她倒是换了一些,不过很为她的堂嫂担忧,这一次她堂嫂也损失颇多,说是已经在家里哭了几场,还不敢对先生说,这样憋闷着,真担心弄出病来呢。我又能说什么呢?只得劝说看开一些,没了的那些就只当丢了,只要人保住康健,钱总能赚得回来,她也道是,这个时候很是怕敢生病。”

    “唔,如今又是要在家庭之中惘惘地受着压迫了吧。”

    谢芳仪虽然也是不满袁映霞总是掺和杨文茂与自己妹妹的事情,然而此时想到她在家中的处境,也是觉得十分窘迫,叹道:“唉,如今谁不难呢?祝小姐每天做两份工,也是难。”

    余若荻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莫若换房吧,她家几个人,现在住这样的大房子,很是不必要,倘若换一间小屋子,将这间房子租出去,却也能够收一些房租来贴补家用。”

    谢芳仪默然不语,平心而论,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何家那房子一共三层楼,五六间房,下面客厅也宽敞,这若是租出去,很能得一笔钱,家中压力便不至于太沉重,可是这就要她们一家连老带小还有一位女佣统共六口人,都搬到很狭窄的地方去了,虽然是很现实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又怎么好说得出呢?

    不过倒是不等谢芳仪去通气,那边便已经有了行动,没过几天,祝蔼怡便上了门,手上拿了一小包东西,说道:“谢小姐,余小姐,我们就要搬家了,今天收拾房屋,发现柜子里还有这样一包香料,想着这么多年来受你们照应良多,临别无以为赠,便拿了这香料过来,权当留念。”

    谢芳仪接了东西,笑道:“祝小姐真是客气,平日里也得你们相帮很多,况且又不是从此天南海北,毕竟都在上海,可以时常往还。”

    余若荻问道:“什么时候走?可方便过来吃一餐饭么?”

    祝蔼怡望着她,道:“明天搬走,不过住了这么多年,东西实在是又杂又乱,收拾起来着实吃力,只怕不好来领盛情。”自己临过来的时候,丈夫的母亲特意叮嘱过的,若是请吃饭可莫要答应,如今的时局,倒好像抗战最后一年,大家吃白米饭都艰难,哪个有闲钱请人家吃饭?这么多年纵然彼此都不说什么,可是也晓得累人家良多,已经要走了,不好再过去吃送别宴。

    祝蔼怡叹了一口气,有些悲伤地说:“余小姐,我晓得为了我与友兰婚姻的事情,旁人都很不以为直,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大姐姐,早知如此,我也走另外一条路了。”

    余若荻:确实很赔,许广平好歹是沾了鲁迅的名声,丈夫死后能开出另一番天地,可是祝蔼怡又得到了什么呢?如今只见房子越换越小,何家又是如此困窘。只是此时突然说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临别之时倾诉衷肠,便真的能够心结尽解冰释前嫌吗?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解决所有问题?不过这件事毕竟和自己没有直接相关。

    于是余若荻笑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祝小姐与宝珠姐倒是很相处得来。”

    祝蔼怡点点头:“大姐姐是个好人。”从前一直以为胡宝珠是很落后的女子,然而经过这几年的相处,觉得这位大姐姐真的是一个善心的人,虽然是没什么主意的,性子太过软烂,可是如今对于自己来讲,什么思想的进步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周围的人都不要是那种刻毒的,现在自己最需要的,就是身边人的善良。

    虽然是祝蔼怡说不必麻烦,不来打扰,不过余若荻傍晚的时候还是送了两碗菜过去,一碗是鸡,一碗是鱼,十分瓷实的,等到七点多钟祝蔼怡将洗净的碗送换回来,客气地道谢,想来是想到这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晚,祝蔼怡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到第二天上午,谢芳仪上班去了,余若荻在屋子里只听到外面一阵嘈杂,走出来一看,只见一辆搬场车停在外面,两个工人正在将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余若荻站在门前,与何家的人道别,何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余小姐啊,有空过来坐啊。”

    余若荻含笑答应着:“晓得了老太太,以后登门拜访。”

    何老太太回首看着房子,也有点眼泪汪汪:“这么多年的老邻居,就这么分散了呢。”

    余若荻听了她这句话,也有一点伤感,确实是的,也十一年了呢。

    渐渐地到了年末,十二月二十四号是星期五,余若荻早上取了,坐在客厅里慢慢地看着,战局是一连串的不利,倒是也不必多说了,十一月初的时候,辽西会战结束,东北被中共占领,如今徐蚌会战和平津会战都正在进行,然而局势也是不太妙的样子。

    就在这时,余若荻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挤兑黄金如中疯狂,践踏死七人伤五十”。

    昨天有五万市民涌入外滩一家银行,抢购兑换贵金属,黄金白银之类,于是便发生了踩踏事件,造成七人死亡,那些受伤的究竟伤势如何,报上并没有说明。

    余若荻可以想象到当时银行那挤提的场景,各种因素纠缠在一起,国军连连败退,虽然中共的新华日报也在暗中流传,上面一再讲的是民众福利之类,然而有一些人为了要手中货币保值,也有一部分人对红色政权本能地不信任,已经准备逃亡,比如说郭维淮先生便已经准备追随政府去往台湾,因此如今大家都拼命抢购硬通货,可以想见当人潮被驱散之后,现场的残迹是怎样的凄凉:破碎的眼镜、脱落的提包、孤零零的鞋、丢失的手帕,简直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

    如今自家的铺子是只收银元之类,或者就是拿东西换,比如皮货绸缎、宝石首饰之类,古董她不要,因为不懂,有时丁香倒是也收一点金圆券进来,基本上就当是做好事了,有一些贫苦的老妇人实在可怜。

    十二月二十四号,今天晚上是平安夜呢,明天便是耶诞节,虽然本来对于这些西洋节日没有太多感觉,然而十里洋场欧风美雨浸染深厚,到如今每年这个时候,家里的餐桌上也要摆一只烤鸡的,哪知此时报纸上却看到了这样的消息。

    一月初的时候,余若荻正在灯下算着账,蓦然间抬起头来,已经是民国三十八年了啊,就是西元一九四九年,新纪元要开始了。

    第二天,大家坐在一起看账分钱的时候,余若荻拿起一件貂皮大衣,对胡宝珠玩笑似的说:“宝珠姐,这件衣服给你顶了上一件的绣账吧?”

    胡宝珠看着那件紫貂皮八成新溜光水滑的大氅,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如今哪里还有心情穿这样的好衣服?饭都要吃不起了呢。”

    丁香噗嗤一笑:“戴大姐,咱们家里这一向是定时开饭的吧?”

    戴凤笑了一笑,满眼疼爱地嗔怪道:“你又弄这样的古怪,明明晓得宝珠不是这个意思。”

    宝珠也有些羞红了脸,嗫嚅了一会儿,才悲愁地说:“如今婆婆公公都搬到那样一个小地方去,连自己的厕所都没有,要与同楼几家共用,看到便觉得辛酸。”

    丁香一声嗤笑,没有说话,只是溜着眼梢斜睨着她。

    余若荻也晓得如今何家不比当年了,六口人挤在一个勉强五十平的小房子里住,她家从前也是中产之家,家底颇厚的,没想到人世沧桑,此时沦落到这个局面,家里面倒是还堆了满满当当的东西,都是从前的箱子柜子,里面装了许多东西,都是丰裕时代的留念,只是如今吃饭的人多,赚钱的人少,虽然有房租贴补,也不知这些物品能够在那家中保留多久。

    何家搬家后不过两天,胡宝珠便过去探望,回来后据戴凤说,眼圈儿红红的,十分的伤感,道是那地方吵闹得很,空气又嫌乌浊,不但老人家住不安,孩子也总是哭,当年自己嫁进何家的时候,哪曾想有一天居然会是这种日子。

    谢芳仪淡淡地问:“你的婆婆公公如今还抽大烟么?”

    胡宝珠摇了摇头:“正在戒了,苦得很,烟瘾发作。”

    余若荻道:“能戒烟总是好的,现在虽然苦一点,然而真的戒了,不但是银钱方面能缓一缓,便是对身体也是好的。”

    要说何家的家业如此消磨,倒也不仅仅是何友兰炒股失败,又讨二房的缘故,她家两位老人都吸鸦片,不然胡宝珠也没地方找鸦片膏来吞;何友兰是新式学校出身,进步青年,本来很反对这种事情,只是终究改正不了,到后来自己娶了二太太,更加不好说两位双亲,这么多年来,虽然经济局面不好,然而鸦片却并没有停,孤岛时期花高价买人家转让的云土,万幸胡宝珠是没有这样的嗜好,否则可真的太可怕了。

    这时丁香说道:“若荻,你要那么多皮件衣服做什么?家里买了新衣箱了?”

    余若荻呲牙一笑:“毛茸茸的,看着好叫我心里暖和。”

    丁香嗤地一笑,拢了自己面前的一小摊宝石和金银坠子,道:“那也由得你。”

    谢芳仪说了一句:“唉,郭先生也要走了啊。”

    丁香道:“是那个什么总编么?他买好船票了?”

    谢芳仪点头:“花了许多条的黄金,这才买好了一家的船票,后日就要离开了,到那一天我要请假,送一送他和夫人。”

    丁香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烟圈来:“如今船票可是贵得要死,看那群有钱人哦,如今可是惶急得很了,一个个赶着逃命,生怕给抄家似的,倒好像我小的时候,在乡下家里看到发大水时,那些四处乱窜的猫猫狗狗。”

    戴凤扶了扶花镜,道:“也未必就都是多有钱的,若荻的那个朋友,丈夫是老师的,一家人不就是去了台湾?更何况你自己……”如今也不能以穷苦人自居了,床下放了一个小皮箱,锁得严严的,里面装满了黄金银元美钞。

    丁香“哼”了一声:“我有什么好怕?十三岁入行,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老娘不信她们的,却也不怕她们。”

    余若荻道:“后天我也去送一送郭先生。静宜走了,郭先生也走了,上海虽然大,却感觉日益的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