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耽美小说 - 鬼面在线阅读 - 15 苦

15 苦

    “阿湮,醒醒。”

    “再睡一会儿……”向湮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整个人失去一下子平衡,脸直直栽进地里,沾了一脸的脏泥。他猛地睁开眼睛,撑起上半身左右戒备,背后传来一阵笑声。抬头望去,一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正笑得前仰后翻:“哈哈、你看着太傻了也!”

    “你怎么来了?”向湮抹了把脸,“活儿干完了?”

    “昂。”男孩把向湮拉起来,“你呢,又在偷懒?”

    向湮把衣服掀开一个角,干瘦的身体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痕,有鞭痕、也有拍子留下的青紫。只露了一秒不到,他又把衣服放下,抬头看了看太阳:“几点了,开饭了没?”

    “还没。”男孩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挨打了?”

    “你瞎了,看不到?”向湮白了他一眼,“行了,别整一副死人脸。又不是没挨过揍。”

    男孩露出个难堪的笑:“还是你没心没肺。”

    “当你夸我了。”向湮扯扯嘴角,在男孩背上拍了两巴掌,“走了,太阳要下山了。”

    “等等。”男孩从树枝上扯了两片叶子下来,塞进向湮嘴里,“吃点儿这个醒醒神。”

    “啥?呕、呸呸!”向湮无意嚼了几下,脸色一变,立刻咳嗽着吐出舌头。把沾在舌苔上的叶子拍下去,还是附了一层苦汁儿,墨绿色的汁液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苦。他曾偷偷嘬过教员水杯里的冷茶,比那个还苦。他愁眉苦脸地低喊:“你给我吃了什么玩意儿,苦得跟什么似的——”

    “苦茶,叶子其苦无比,晒干了泡茶苦味就淡了,反而有股甜味儿。”男孩将叶子对折,汁液溅到嘴里。他一张小脸立马皱了起来,可还是吸着气把叶子塞进嘴里,笑骂道:“真他妈苦,苦死我了。”

    “苦你还吃?”向湮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咱过得不够苦么,还去吃这玩意儿。”

    “呵呵,你懂什么。”男孩弹了他脑门一记,将叶子嚼烂,“就是因为太苦了,才得吃点这种东西,日子就显得不那么苦了。”

    向湮不信,又呸了两声:“你自个儿去吃吧,神经的。”

    男孩笑着推他:“行了,太阳都快看不见了,再不走又得挨打。”

    “那我就说是你被狸子吓得蹿树上不肯下来,我拉不动你。”

    “嘿!”

    “你在吃什么?”

    “这个?”长成青年模样的向湮坐在桌边,手里正把玩着根树枝。他撕了片叶子递过去:“苦茶树的叶子,苦的,你闻闻再看要不要吃。”

    单月笙眯起一只眼睛,薄薄的叶片中间晶莹剔透隐隐透着一股苦味儿。他随手把叶子丢到一边,向湮以为他不吃,下一秒就被勾着脖子扯过去吻住。湿滑的舌头粗暴地撬开牙关,探入口腔扫过舌面。向湮下意识将剩余的残渣咽进喉咙,只让他舔去一点苦涩的汁液。

    这个吻比以往的更短,单月笙就皱着眉将他推开,吐出舌头:“你爱吃这个?”

    向湮怔楞地点头,随即又摇头:“也不是,就是吃着苦的,就会想比起这东西,我的日子还是过得挺甜的。”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他又手忙脚乱地摇头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和少爷在一起的日子特别好,我没觉得苦过。”

    他还想解释什么,单月笙靠在椅子上,勾了勾手指打断他:“还想继续么?”

    “什么?”向湮愣住。

    “我说刚才那个吻。”半长的刘海盖住白皙的额头,单月笙眯眼,阳光透过树荫将他那双明亮透彻的眼睛蒙上一层纱,桃色的嘴唇微启,“想要么?”

    向湮只觉得呼吸一滞,心脏砰砰狂跳:“可以吗?”不由自主地一手撑着桌子,将身体压过去。他越靠越近,即将碰到单月笙的嘴唇时,却被一根手指挡住。光做的纱被掀开,却只能看清单月笙那双清亮的眼。

    单月笙勾着他的下巴挠了挠:“回去吧,傻狗。”

    向湮失落地应了声。和单月笙接吻时的那丝甜味儿没了,只余下嘴里满满的苦涩。

    这苦味他嚼了二十五年,其实心里总盼着能来点儿甜的,到最后也没等来。只是没想到,如今他都换了个壳子,还得跟着单月笙往苦茶树园扎。

    绿油油的一片看得眼皮都提不起劲儿,向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随即意识到单月笙还走在前面,他立刻收紧脸上的肌肉。不过单月笙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大步流星径直向前走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忘了身后还跟着人。

    走了一会儿,“邢先生!”一个身着布衫的男人从一条岔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华衫的女人,皆是面如菜色。男人鼻梁上的眼睛几乎跌至鼻翼,歪歪斜斜地挂在脸上。他不顾形象地大喘了几口气,挡在单月笙面前:“茶园转让这件事并未有人知会在下,还请你不要立刻收走地契。”身后的女人在暗中推了他一记,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太过仓促,男人整了整眼镜:“请原谅在下的失态……在、在茶室准备了苦茶,可否占用你一些时间,再谈谈……”

    单月笙并未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那份海燕签过字的合同。条条例例,男人的脸色一下就褪得煞白,呼吸急促:“可这、这从未有人同在下商量过,仅仅一个女人签的字怎么能代表整个家族!”

    “海燕才是张家和海家现下的家主。”单月笙淡漠道,话锋一转,“不过去茶室倒是可以。”

    男人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弄得有些懵,还是身后的女人拉了拉他的衣摆,才回过神来。他挤出一个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好!请邢先生随我来。”

    说是茶室,并不如租界里那种有假山假水的人造仙境,也不似集市边开的小茶馆般人声鼎沸。简陋的屋内只陈列着两张桌子,几张凳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套茶具,小巧的茶壶上刻着“张”字。要说有什么好的,可能就是这屋子深处有一个到腰高的戏台子,赤红的纱帘垂在台边,遮住了台上的景色。

    “请坐、请坐。”男人抹了下额头上的汗,身后的女人连忙上前想要帮他,被他一把推开。他为单月笙拉开座位,看向湮时却只是做了个手势。向湮凝噎,却还是没说什么,自己坐在一旁扮演石像。

    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两本装订书,一本、另一本是,问:“请问邢先生是想读书,还是想看戏?”

    单月笙不答反问:“茶呢?”

    “噢,你看我的记性!阿翠、阿丽,怎么让邢先生久等!”男人冲外头吼了句,“对了,免贵姓林,林学士……”

    “再来点叶片。”单月笙再次打断他。

    这回林学士的脸色总算变了,却还是堪堪维持着笑容:“茶叶是么?来这里品茶的也有不少好直接闻香,可是苦茶只有泡了才有甜文,其他时候还是苦味居多……”他说了会儿,见单月笙似乎压根没在听,才板着一张脸出去。没过多久,向湮就听到从外面飘进来的吼声。

    向湮瞥了眼单月笙,见他无可也无不可,便也只眼观鼻鼻观心。

    林学士进来时,身后两个女人分别端着两只铜盘。两人站在桌子两侧,沏起了茶。林学士谨慎地打量着单月笙,开口:“邢先生,你看这合同……”

    单月笙直接将合同摊在桌上,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海氏的茶园转让给邢月先生,合同一角还明晃晃地敲了张家的章子,也签了海燕的字。字字珠心,林学士捂着胸口痛苦地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睛时额头已经沁了冷汗:“在下知道海燕已经签了字,她也是家主。可是一个女人能做什么主呢?这里头肯定还有能周旋的地方……”

    “你是这里的管理人?”单月笙反问。

    “是、是在下。”林学士推眼镜,用力点了点头,“海家将这片茶园交给我已经两年有余,地面已经翻了个倍,产出也多了三倍。所以邢先生你看这转让后……”

    向湮听出这林学士话里有话,表面是为了海家着想,实则不过是想保住自己一席地位。他瞧着这人的眼神里自然带上了一丝不屑。

    “随你。”然而单月笙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抛下这句话。沏好的茶放在桌上冒着热气,他越过茶杯取了一片茶叶放在手心端详。没了水分的叶子颜色暗沉,萎缩成一小搓,散发着苦中带甜的清香。

    “这话当真?”林学士喜上眉梢,像是怕单月笙反悔似的连连道谢,“对了,方才你还没说,如果时间方便的话是看书还是听戏好?”

    单月笙不再搭理,向湮开始嫌他烦人,便替单月笙答了:“听戏吧。”

    林学士眼里露出一丝鄙夷,好像从中得了优越感似的:“啊,在下的戏馆没有那种情情爱爱的戏本,要是这位……”他顿了顿,“听雅戏也无妨的话,在下这就令人去安排。”

    向湮被他这迂腐作态堵得慌,摆了摆手:“行了,不听就不听。”他皱着眉头望向窗外,一望无垠的茶树就像碧绿的海水层层叠叠、滔滔不绝,一直延伸到天边。微风吹拂,树叶碰撞在一起发出海浪似的声音。

    “你爱听戏?”单月笙冷不丁地问了句。

    向湮回头,发现张学士已经不知去了哪儿。他摇头:“只是不爱看书。”

    两人又沉默下来。单月笙起身去窗边,手伸出窗户拣了两片茶树叶回来,一片给向湮,另一篇自己撕开送进嘴里。他的嘴角有一瞬颤抖,又抿唇拉成一条支线。过了一会儿,他捂嘴,咳得撑着桌子弯下了腰。

    向湮目瞪口呆,手指动了动,还是没起身。只是倒了杯茶给他:“你不能吃这个还吃?快漱漱口。”

    “咳、咳咳……”单月笙咳得眼睛都红了,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白皙的手背上尤为显眼。他摇摇头,拒绝了递来的茶水,硬是将残余在嘴里的叶渣咽了下去。

    “不苦么,你就咽下去。”向湮皱眉,没错过单月笙落下的泪珠。

    “苦。”单月笙淡淡道,“但嘴里不苦的话,心里就更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