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嗨,陈村。”有人唤他,陈村回过神来,发现孙洙提着东西站在他面前,“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你,是家里人生病了吗?”孙洙有些意外。 “是工作上的事。” 孙洙看看旁边的周扬,露出了然的神色:“那你先忙。”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孙泠也在这家医院……” 周扬不认识孙洙,从两人之间的对话猜测他们大概是认识的,就说:“要不你们先聊,我先回去了。” 陈村犹豫了一会,点点头。 医院里有座玻璃咖啡馆,现在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人不是很多,两人点了茶饮,相对而坐。孙洙随口问了几句人物专题片的事,就没说话了,安静地啜饮咖啡。 “我今天是来采访的,然后看见了孙泠。” 孙洙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去看过他了?” “他是我今天采访的对象。” “他竟然会接受采访,这太不可思议了。方便和我说说,你们都聊了什么吗?”孙洙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露出好奇的神色。 陈村于是把采访的情形和孙洙说了,孙洙不时问道“是吗?”、“他是这样说的吗?”表情的玩味之处,简直像听娱乐新闻:“他居然会来这一套,真是让我意外。” 孙洙和孙泠太不一样了。如果说孙泠是夏日的雨,那孙洙就是春天的风,温柔,和煦,陈村的拘谨不知不觉消失了,他也跟着孙洙一起笑,笑着笑着,却又有忧虑爬上心头。 “这不像他会做的事,所以,孙泠到底是因为什么去跳水?”陈村问道。 孙洙收敛了神色。 “他想死吗?” “死”这个字一说出来,不光对面的孙洙面露震惊,连陈村自己也惊吓到了。在病房里见到孙泠之时,他脑袋里乱糟糟的,现在这样一问,他渐渐有了思绪。 孙泠太过正常了,而这点对于孙泠,恰恰是不正常的。对旁人来说,死因为遥远而显得惊世骇俗。但是对孙泠来讲不是这样。在地下室,他不吃饭不睡觉而精神旺盛,这不是热爱生活而是挥霍生命,他可以在发烧时拒绝吃药,在高烧时不顾危险地开车,陈村还记得孙泠将车撞向树时那不要命的样子,生死对于他来讲,不是硬币对立的两面,而是刀脊和刀刃的相邻相融,从隆起的地方轻轻一滑便到薄而扁平之处,满手的冷冽与锋利。 他不怕死,他也不留恋生。 孙洙没有说话。 遥远的往事一下子拉近到眼前,陈村说:“大学的时候,我们出去野游,那地方山清水秀,天又热,大家忍不住卷起裤腿踏进冰凉的水中,那水看着清澈,实际很深,孙泠没有和大家一起,他一个人待在离我们比较远的地方。后来,我们看到他在水中扑腾,不断地拍打湖水,那样子很像对我们招手,于是有同学说,孙泠怎么突然变活泼了,直到他在招手后沉入水中,我们发现情况不对。把他救上来时,他一直在发抖。他后来很害怕水,游泳课一次也没有去过。” 陈村诉说这些时,语调低回,仿佛还带着回忆里潮湿的水汽。 “他不会游泳,他以前害怕水,现在不怕了,敢跳进水流湍急的河中,我不相信他是想救人。”陈村看着孙洙,眼神突然坚定起来。 孙洙的脸上闪过挣扎,他将冷掉的咖啡一口喝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也不相信他会跳下去救人,他不爱惜自己,又怎么会爱惜别人?” “孙泠小时候很乖巧,后来,脾气就变了,暴躁易怒,常常控制不住自己。走在路上,他会突然捡起石头砸向路灯,和人说话,不知道哪一句话激怒了他,他就挥拳相向。他和家人关系一直很紧张……” “其实,孙泠这段时间已经很正常了,和家人的关系也好了很多,大家表面都客客气气的,虽然有些疏离,但总算不是过去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了。我很为孙泠开心,所以就放松了警惕。可能,他跳水和父亲有关吧。那天,父亲的生日,我们一起吃饭,父亲在席上说起孙泠工作的事。他大概觉得两人关系缓和了,可以向孙泠行使一个父亲的权力,他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让孙泠换一份工作。孙泠一直没有搭理父亲,大概父亲对孙泠不满已久了,见孙泠傲慢的态度,酒劲一上来,越说越过分,说孙泠让他颜面无光,高中时成天和小混混厮混在一起,大学上了一所不入流的学校,毕业后,又做着一份不入流的工作,和他母亲一个样,只会让他丢脸……” 在外人面前说父亲的不是,让孙洙觉得难堪,一番话,他表情几经变换:“父亲还说到孙泠的病,他那时气得口不择言了,说这个儿子精神上有问题,每次在外人面前提起他,都觉得丢脸。知道内情的人在背后嚼舌根,父亲大着舌头模仿那些人的语气,‘孙家有钱又怎样,儿子是个神经病。’” “孙泠当即就摔了碗筷,离开了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了。是附近钓鱼的人救了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很懊悔,觉得孙泠是想报复他。” 孙洙摇摇头:“我的想法和父亲不同。我觉得他是一时冲动,他情绪易激动,控制不住自己。” 陈村想,原来孙洙这么了解孙泠。 “但无论如何,发生了这件事,过去那段时间我以为的,孙泠的生活渐渐走向正轨,只是我的错觉。”孙洙皱眉,眉间似乎压着两座大山。他摸索着抽出一根烟点燃了,把烟夹在指尖,让烟雾袅袅地飘着,神情有几分焦躁,几分郁结。 陈村第一次见到孙洙这么失态的样子。 周围的客人很不满,在孙洙背后皱眉。服务员走到旁边,客气地提醒:“先生,如果要抽烟的话,可以去门外那个露台。” 孙洙将烟掐灭,神色恢复正常,对着服务员轻声道歉,又是那个令人如沐春风的人。 “孙泠没什么朋友,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多来看看他吗?你不用紧张,只要不刺激他,他不会再跳水,死对他来讲,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对死没什么执念。”孙洙说。 两人都对孙泠抱着同样深重的忧虑,陈村和孙洙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陈村立即答应了孙洙,为了孙泠,也为了他哥哥。 “我现在要去病房看他了,你和我一起去吗?”孙洙问。 “不了,我还是下次再来。”陈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