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阴月黑风沙恶（1）
日暮将近，风沙无情。 空旷无际的古罗姆大漠之上，不时有清脆悠远的驼铃声作响，伴着呜呜狂风，听起来恍若隔梦。放眼望去，所见之处尽是黄土沙丘，沉重肃穆之气如阵阵风沙席卷，夹杂着砂砾的劲风犹如皮鞭一下下抽打在过路商队中人的脸上，每一下都使得他们的心脏更紧一分。 他们戴着厚实的防风面罩与护帽，纷纷紧皱眉头沉默不语，默契地加快了队伍行进的步调，只为争取在天黑之前到达绿洲中的客栈，那是他们在这大漠中唯一的栖息地。有经验的老商贩都知道，今夜若到不了客栈，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日落于西，夜色将至，而那骇人的黑沙暴也即将伴着夜色暴躁地降临。 又行了一个时辰，狂风愈发暴烈，商队的步伐在风沙的阻拦下渐行渐慢，而那落日的色泽也由最初明艳浓郁的橘黄，逐渐淡至昏沉的铜黄，与那满目风沙几乎融为一色。 黑夜就要来了。 商队之中，终是有人不耐烦起来，顶着狂风艰难行至领队身旁，还未摘下面罩开口询问，便被老领队穆娑一个眼神瞪住，生生将他接下来的动作憋了回去。吃了一个闭门羹，那人缩了缩脖子，复又回到了自己的骆驼旁。 风暴之猛已近寸步难行，仍未见到前方有任何一点绿洲的影子，商队众人的心情也随着日落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却没有人敢再多嘴一句。穆娑将那张饱经风沙摧残的土红色脸庞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微眯着的、沉着世故的双眼。在这古罗姆大漠上行商近三十年，他曾遇过无数次比这更为命悬一线的危机，却次次都能死里逃生，靠得不仅仅是他随机应变的头脑，更靠得是他那临危不乱的坚持和勇气。此次互市时运不济，恰逢孟国内乱，导致货物未及时装载完好，出关路上又耽搁了许久，这才误了时辰。不过凭着他对沙漠地形的熟知，他知道，绿洲必定就在前面不远处…… “……救……命……” “救……救……” 许是呼啸的狂风将声音传至耳畔，即使戴了防风沙的护具，老领队穆娑鹰一般灵敏的耳朵仍是依稀听见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微弱呼救。他登时目光一凛，猛地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副领队尼瓦及身后众人都向他投来不解而埋怨的眼神，他却视若无睹，竟在已近狂乱的风沙中毅然摘下面罩，用那苍老沉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大呼道：“此处有遇险者！速去四周寻人！” 众人一听，一下似炸开了锅，风沙中夹杂着众人各异的议论声：有的说自身难保，不愿去救；有的则怀疑老领队所说的可信度。唯有稍年轻些的副领队尼瓦也摘下面罩，大声喝道：“都他娘的废什么话！老领队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快去找！若是找到了，也算是造了七级浮屠，若再晚些，当心才是真的自身难保！” 此话一出，才有少数几人开始从队列中走出，不情不愿地分散开来去找。只听得穆娑的声音又从呼啸的风声中传来：“这沙暴甚猛，人定是给埋在了沙下，你们可要仔细着找！” 其中一人揣着手漫不经心地在周围寻了半圈，见四下无人刚要折返，便听见脚下传来极其微弱的一声呻吟。他忙蹲下身子用手去扒那沙土，扭头朝着商队呼道：“快过来！此处有人！！” 闻此，人们便急忙过来相助。几人只刨了几下，便瞧见黄沙之下隐约埋着一张清秀的小脸，嘴唇干裂，面色煞白，双眸半闭，已是半死之身，唯有口中仍坚持念叨着，不时发出几句口齿不清的“救命”来。 穆娑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商队中人合力将那人给整个挖了出来，平放在沙地上，这才瞧清楚了模样，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面容白净，着一身暗纹浮金的白衣，且不说经商已久的商队众人，哪怕是稍有见识的明眼人也都瞧得出那衣服布料上乘华贵，只是早已破烂不堪，想必是在经历了一番十分凶险的长途跋涉后，终于弹尽粮绝，体力不支而倒。 “这……这竟是一个男孩儿？！”众人皆惊呼，有一人脱口而出：“这样恶劣的天气，看这孩子穿着不凡，怎得会落得至此境地？” “少废话！快将孩子抬上骆驼背！”穆娑拨开众人上前，先是替男孩粗粗清理了一下口鼻中的沙子，然后打开自己的水壶给男孩儿喂了几口水，待他猛咳几声，神色看着缓过来些后，便将自己的面罩给男孩套上。一旁的众人纷纷阻止：“老领队，不可啊！” 穆娑怒斥一声：“这孩子不知在这黄沙底下埋了多久，只剩这一口气，有何不可！”说着，穆娑便带头抱起男孩，向商队走去。 这时，穆娑怀中的男孩突然睁眼，那双漂亮却目光略微涣散的凤眸死死盯着老领队，神色十足急切地揪着他胸前的衣襟，张口似是要说什么，奈何脱水过久，声音沙哑至发不出声，张着嘴嗫嚅半晌才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我……弟……弟……”还未说完，便因力竭晕了过去。 穆娑附耳一听，眉头一挑，当即转头向身后众人喝道：“快！快！再去寻！还有一个孩子！！” 众人一愣，大漠里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小孩儿本已足够稀奇，竟然还不止一个？但此刻不容多想，众人又是手忙脚乱地四散开来去找。此时黄昏之色已全然隐去，唯有一轮清冷钩月如奚丹人的弯刀一般锋利，冷漠地悬挂在黑云密布的天幕之上，不过半刻，便又被黑压压的密云严严实实地挡住，泄不出一丝月色。 没了光亮，众人愈发慌乱，有人喊道：“老领队！这黑沙暴可就要来了！我们实在是找不到那孩子啊！” 另有一人附和道：“是啊老领队！若是再耽搁下去，别说这一个孩子，就是咱们整个商队都要给埋在这黄沙之下了！” “就是啊！” “我们还是赶紧先走吧！” “……” 众人离心似箭，再顾不得穆娑的喝止，纷纷顶着愈发狂烈的沙尘快步朝骆驼走去。穆娑将那白衣男孩交给尼瓦照看，这才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怒道：“一群怕死的废物！”说着便要亲自去找，却被艾尼瓦尔死活拉住，不让他去。 正在这时，其中一人似是被什么给绊倒，“哎哟”一声突然倒地。他忙回头去看，竟是从沙土之中伸出的一只小手，正死死地抓着他的脚脖，令他动弹不得半分。此刻黑夜笼罩，乌云压境，阵阵狂风携着沙尘暴虐飞扬，那一只从沙土中伸出来的瘦弱的手，在此时此景之下，仿若从修罗地狱深处探出来索命的鬼魅白骨一般，十足地阴森瘆人。 那人本就慌乱，眼下更是不由得尖叫出声，众人听见他凄厉的叫喊，不免回头一望，见那人正指着那只抓住自己脚脖的手，声音颤抖略带哭腔：“鬼……鬼！鬼啊！！！” 穆娑闻声，一把推开尼瓦，疾步走向那人，声音急切，最后一句更有暴怒欲呲之意：“放屁，鬼什么鬼！定是另一个孩子！快给我挖——还不快点？！” 众人只得又折返去挖，风沙之势渐猛，每挖出一点便又立刻被沙尘掩过，如此艰难掘了一刻钟，众人方才将那第二个孩子给连揪带拽拉了出来。小少年模样瞧着亦不过十二岁左右，一身残破黑衣同样是华贵布料所制，而一张净俏小脸毫无半分血色，嘴唇干裂煞白，生得和前一个男孩一模一样，此刻双目半阖，脱水过度，已是神志不清。唯有那好看的眉头仍是紧皱，仿佛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死去一般，那只小手紧紧抓着愣是不放，众人试了几次，才能将他的手指掰开。 “这孩子真是力大无穷，分明都是将死之人了，竟还有这般气力……”一人感慨道，震惊之中，他们竟一时都忘了自己上一秒还正要逃离恶劣的念头。 “是啊，这两个孩子虽已近半死，这求生的意念却十足十的强劲，若是能活下来，将来必能干出一番大事。”穆娑抱过孩子，迅速为他清理了口鼻处的沙尘，又给他喂了几口水，戴上尼瓦递过来的防沙罩，直到众人艰难折返至骆驼处时，这才又说：“大家莫慌，绿洲就在前面不远处，不出一里地必到，我们即刻出发！” 众人受了鼓舞，驾着骆驼速度也愈发快了些。“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