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言情小说 - 溺于所闻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夕阳渐沉,入了夜,凉意瘆人得很。孙账房被冻得瑟缩着,手揣在手袖中,朝着万利来博坊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去。

    沿路的商铺打扫完门店后,便会将用的水随意泼在门口。远处万利来挂着的灯笼照不亮这条小巷,入了夜,这段路上便又暗又阴冷。

    只见孙账房神情紧张,怀中似乎揣着甚么东西,叫他走几步便要低头看一眼。走到小巷尽头,便见到一间破屋了,商铺打烊后,这条路上便没有人气儿了。可从破屋里那没糊窗纸的窗格中却隐隐透出亮光来,看着应该是点了一小盏烛灯的样子。

    行至屋前,孙账房面上露出几分纠结来。他的手从袖中抽出来,不安地攥成拳状,脚跟抬了几次,却都没往前一步。正当他踌躇不决,不知还要不要进去时。屋内的人却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动静,有人缓步走出来,停在门前,客客气气地喊了他一声:“孙先生。”

    闻言,孙账房抬头去看,屋门前的人正是李家替李知府做事的陈管事。

    见对方已经喊住了自己,孙账房只得讪笑两声,他稍微挺了挺缩着的背脊,这才抬起了脚,迎着陈管事的目光进了屋内。

    刚进了屋子,准备寻一处地儿坐下,却发现这屋内还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练家子,从腰间挂着的腰牌来看,是万利来博坊的打手。孙账房脚步一滞,就要回头看向陈管事。

    陈管事却是面色如常,他微笑着开口问孙账房道:“孙先生,账簿带了么?”

    孙账房不答他的问题,只用手紧紧揪着前襟,惊疑不定地反问道:“陈管家,您这是甚么意思,怎么还带了博坊的人来。”

    看他一副紧绷的样子,陈管事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哦,你说他们啊,博坊的人给我们老爷做事,只是例行跟着怕出岔子罢了,孙先生不必担心。”

    陈管事虽是这么说,可孙账房却放不下心来,嘴上附和着:“是,是,小心为好。”紧抓前襟的手却丝毫没松开。

    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拿来岑家这两年来的账册。孙账房做了假账,也把真账册带来了。既然上头仔细记录着交茶的日期和重量,那这账册就得捏在李家手上。

    陈管事声音沉稳地向孙账房去讨要那账册,“那孙先生,您先把账簿拿来我过目一下罢。”

    孙账房本就放不下心来,对方是李家,自己却只是一个小小账房,所以他紧张且谨慎地看着陈管事,说道:“陈管事且慢,先让我看看该给我的东西。”

    嗤笑一声,陈管事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慢悠悠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说道:“自然不会缺了您的。”

    看这钱袋还在陈管事手上,却并不打开给自己看看,孙账房急声说道:“我先看看!”

    陈管事自觉自己好声好气地说了半天,这孙账房却还是不肯赶紧将账册掏出来。他冷下了脸来,失了大半耐心。

    见状,孙账房冷静下来些,赶忙赔不是道:“陈管事勿怪,我不过小小一个账房,做起这些事来,自然是该谨慎些。”

    知道在看过这钱袋前,孙账房不会轻易让李家如愿。陈管事思索片刻,将钱袋递了过去,端出一副和善的样子来,说道:“好罢,孙先生请过目。”

    接过钱袋来一点,孙账房慌了,他反复点过后,不敢置信地抬头问道:“不是说好的一百两银子么,这…怎么只有五十两。”

    陈管事却不慌不忙地说着:“孙先生,哪有这么多一锤敲定的买卖,这事还未成,自然只是先付五十两作定金,余下的,事成之后,自然会再付给您。”

    来之前可没有这钟说法,意识到其中有猫腻,孙账房愤愤不平地拍了下桌子,桌上震起灰来,“陈管家,你们,你们莫要欺人太甚!当初并没有说只先给我五十两银子!剩下的你们若是不给,我上哪儿讨去!”

    “孙先生,你先别动气。”陈管事说着叫他别动气,余光却已经去瞟屋内的打手了。

    孙账房察觉到了,这屋内氛围急转直下,他已经起了去意,眼神紧盯着屋内的人说道:“我如何能不动气!我能等,那博坊能等我么!我欠的是一百两,万利来怎么能宽限我剩下的五十两呢!”

    “孙先生,您最好先把东西给我。”陈管事向他伸了手,背后万利来的人也悄悄向前一步堵住了门口。

    孙账房紧握着钱袋,目眦欲裂。他咬着牙齿环顾着四周,伸出手来指着陈管事,恨声说道:“你们,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肉的东西…”

    “我就不该信你。”说着,他看准时机,闪身跑到窗边,趁那打手还在门边时,撑着窗子一下跳了出去,跑进了一片昏暗里。

    见他溜出去了,陈管事咒骂了一句,赶忙指挥旁边的打手去追,喊着:“别让他跑了!”

    万利来博坊的打手追了好几条街巷,终于在一个岔口,跟丢了他。谁会知道孙账房平常看起来瘦弱又颓唐的一个人,此刻竟也能从练家子手下跑得无影无踪。

    李家书房中,李迹正走在书房的廊下,隔着几间房的距离,李迹就听见了父亲从书房里传出来的怒吼声,隐约还夹杂折摔了甚么东西的脆响。

    “你怎么做的事!竟让他跑了!”是李老爷怒气冲冲地责骂着谁。

    “这水匪一案都交到林远楠手上去查了,你倒是把这孙账房放跑了!是想看李家遭殃么!这真账册和假账册一本都拿不到,你到底是怎么做的事!”走得更近了,也听得更清楚了。虽然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但光听这声音,李迹都能想到李知府发怒时那发上指冠的样子。

    小厮在一旁听着,为难地劝道:“少爷,要不一会儿再来?”

    李迹不答,只默默走着。走到书房门前,不动声色地听了半晌。听着父亲的怒吼,他还是下意识地心中发怵。可想到父亲之前的话,他又想着,自己确实是该有个李家人的样子了。

    听了一会儿,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抬头时,面上便是装了个七八分像的泰然自若。盯着小厮不解的眼神,李迹朝房门努了努下巴,说道:“去敲门。”

    小厮神情已经称得上惊诧万分了,李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终于,小厮默默敲响了书房的门。

    “老爷,少爷求见。”

    这一声打断了李知府的怒气,里头静了片刻,没有开门,只是传出了李知府一句没好气的:“甚么事!”

    门虽没开,但李迹却将声音放得又平顺又恭敬,没有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

    “父亲,让儿子进来说罢。”

    听了这句,倒是轮到李知府不解了。李迹难不成听不出他在气头上么,平常这种时候,早躲去他母亲身后了,今日倒是奇了,主动往上凑。

    李知府半晌无话,临了,呼出一口浊气,然后示意陈管事去将门打开。

    门开了,李迹看到了来给他开门的陈管事,已经面色阴沉的父亲。父亲对面地上还丢着一方砚台,估计那一声脆响,就是砚台摔在陈管事脚边时发出的声音。

    李迹快快环顾了一圈,盯着父亲探究的眼神,低眉顺目说道:“儿子本该于明早启程回鄠州,刚陪完母亲,想过来跟您辞个行。”

    他又扫了一眼被批办事不力的陈管事,话锋一转说道:“但方才在外面候着的时候,儿子无意间听到了您与陈管事所说的事情。”

    “儿子便想着,可以先为父亲排忧解难,过几日再动身也不迟。”

    听李迹这么说,李知府心中的怪异都成了好笑,怎么陈管事都办不成的事,他还能有办法?李知府整着袖子,随口问道:“怎么,关于此事,难不成你还有甚么办法?”

    李迹察觉到父亲态度轻蔑,心中不平,可还是面色不改地温声回道:“是,儿子心中有一计。”

    “这孙账房虽然跑了,可于我们不是更有利了么?”

    这话听着就更不解了,李知府险些以为李迹是活腻了,来拿自己父亲寻开心来。可看李迹那不慌不乱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李迹真有几分变了性子,思及此处,他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此话怎讲?”

    李迹依旧低着头,谦顺地说道:“他跑了,就坐实了岑家茶坊上下勾结,私卖茶叶的事了。”

    “父亲大可先发制人,明日将此卷宗从林远楠手上调出,下令捉拿岑术衡。知道是父亲主理此事,那孙账房他就是有十个胆,也断不敢拿着手上的真假账册出来对簿公堂。”

    这话音一落,李知府的眼神就变了,连在后头的陈管事的眼神中都有几分不敢置信。李迹说得是对的,与其在这里大海捞针似的,叫人去找孙账房,不如先将卷宗提出来自己提审,以此断了孙账房拿着账册要挟的后路。

    这么一想,看着李迹的眼神也带上了些嘉赏。李知府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该重新审视审视自己的儿子,于是他出声夸奖道:“你若早先能把心思用在正事上,现在也不至于才混到鄠州提辖。”

    若放在平日里,李知府夸他一句,他便能喜形于色。可今日,李迹只是默默抬起了头,平静地地回道:“父亲说得对,儿子惭愧。”

    说完,李迹还补上了一句:“还有,至于岑家,父亲也不必担心。疏雨和岑闻虽有几分聪慧,但也难成大事,任她们如何翻,也翻不过李家的。”

    到这会儿,李知府已经相信儿子确实是一夕之间转了性子,他大笑了几声,点头肯定道:“我还真得感谢岑家,不是岑家这事,我看你还要糊涂一辈子呢。”

    李迹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嘴角又僵住了,是想起了疏雨和岑闻,想着凭什么不甘心的只有自己一人?

    收了笑意,他眼中有几分怨毒,咬牙说着:“您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