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直到看见平凡
“中了!表少爷中了!三甲第十六!” 去看榜的下人一回府便放声叫喊,听到“中了”两字,整个府里提着的心都落下了。 姚峻向屈怀北道贺,随后又挤眉弄眼地搭上他的肩,摇着头:“虽说你上了榜,但这个名次……” “爹一定会让你继续考庶吉士。”姚岭抱着岚儿走过来,岚儿一手抓着姚岭的衣领,手拿着云片糕,吃一口掉块渣,落得姚岭肩上全是碎末。 屈怀北只是读书比一般人强,并非真心有多喜欢搞学问,而他若想在官场上谋得高升,入翰林乃必经之事,更何况他这个三甲的名次,不必想都知道姚庭会是怎样态度。 自己好不容易上榜了,还得继续考下一个,屈怀北一时只觉得头大如斗,身心俱疲。 想起过去大哥从未强求他做任何难事,更不会有让他“一定”做到何种地步的要求,即使心中知晓舅舅也是为自己好,却无法克制地思念起屈春生怀中的温暖。 “考得不好,态度就得好,”姚峻给他传授了不少避免挨骂挨打的心得,“听我的,准没错。” 屈怀北笑了笑,谢过他,正好听下人来报姚庭到家了,屈怀北掸掸袍角,摆出一副略带失落强颜欢笑的样子去见姚庭。 姚庭知道他这几年苦读不容易,肯定了他的努力后话锋一转,还是跟屈怀北细细说了一遍朝考的重要性。 屈怀北露出虚心受教的模样,姚庭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别装了,知道此事须全力以赴,之后该怎样做不用我跟你说了吧?” 论起读书耍花招,姚庭当年可是专业纨绔,现在这些孩子的把戏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被他直接揭穿后,屈怀北毕竟没有姚峻的脸皮,面前也不是跟人撒个娇就能蒙混过关的屈春生,抬眼对上姚庭似笑非笑的神情,屈怀北讪讪应了,尴尬地离开书房。 十年寒窗终有得,新出炉的进士们约好小聚一场。 姚家人倒没交代屈怀北少喝点酒,姚庭觉得一入官场,行事就得小心谨慎,能够肆意畅怀的时候不多了,屈怀北须压抑青年人的热情本性,何必在此刻提前束缚他呢。 故而姚庭仅是和他说了些同科进士之间如何相处,这些人的重要性之类的叮嘱,便让他去赴宴。 李恒在二甲,屈怀北见他喝得双颊绯红,过去关心两句。凑近后却发现李恒眼里一片清明,听到他的询问,眼里的冷寂之色才逐渐消退:“无事,我一喝酒就上脸,并无大碍。” “放榜后一直未见,还没向你道贺,我遣人去你府上,回来听说你有好事?” “呵呵,我快成亲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又饮下一杯,李恒给自己再满上,“别人就算了,你可得给我份大礼。” 屈怀北觉得李恒并没他话里那般轻松,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婚事喜悦:“可是有心事?” “往后就得养家糊口,大任如山重千钧啊!”李恒笑,顺便谢过一旁听到他即将成婚过来道贺的人。 屈怀北见他不太想说,便不勉强。只是问了李恒一点新娘的情况,时人常有榜下捉婿之趣事,谁知李恒是不是被某家一眼相中,成了香饽饽。 宴至尾声,李恒起身时身形晃了一下,屈怀北正坐他身侧,见势扶住他,与众人告辞后出了门。 本想用自家车马送李恒回去,却在门外发现一个眼熟的人。对方也注意到他们二人,小跑上前:“我正担心恒哥喝多了打算进去找人,一转身就见你们出来了。” 来人正是李恒的堂弟李悦,醉酒之人最是沉重,屈怀北是连扶带拖将人带出来的,他却轻轻松松接过烂醉如泥的李恒,轻拍李恒的脸:“恒哥?恒哥?” 见李恒两腮坨红,羽睫轻颤却没醒来,李悦无奈笑道:“恒哥酒量不行,还偏偏爱喝酒,有劳屈公子了。” “无妨,可有驾车?” “车在前街,家人怕堵到别家马车的路,停得远了些。那我先带恒哥回去了,屈公子也早些回吧。” 李悦将大醉的堂哥抱在怀中,令他两手环住自己脖颈,头搭在肩上,背对屈怀北走向自家马车。 与李悦道别,屈怀北抬头望天,长呼出一口气。身后灯火通明,人声歌乐,琴筝飞音,背对着一切的屈怀北无由来感到胸前憋闷,巨大的孤寂感突然袭上心头。 他捂住胸口,迷茫得不知此刻是走是留,直到小厮唤他上车回府才打破这凝滞的氛围。 就在此时,他不经意间瞧见原本头枕在李悦肩上醉得不省人事的李恒睁着眼,面上露出带着愁绪的淡喜。 两人目光相交,李恒微惊,随后苦笑,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和李悦一起消失在转角。 屈怀北似是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 ————————————————— 自那意外一眼后,两人有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但都没挑明。 李恒娶亲时,李悦作为最亲近的堂弟自然要来帮忙,屈怀北见李悦一脸喜气,不着痕迹看向李恒处。 身为新郎官的他着一件大红喜服,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苍白毫无生气,脸上挂着笑,但眼里却无笑意。当晚李恒喝得烂醉,都是被人抬进洞房的,屈怀北觉得,他是真醉了。 不醉何以解忧?唯饮方可消愁。 又是一段时间辛苦备考,屈怀北这次没让姚庭失望,成功考入庶常馆学习。 恰逢太后六十大寿,皇帝开了恩科,庶常馆提前散馆,屈怀北便进到刑部做了个小小主事,李恒也在户部任职。 李恒婚后搬离叔父家,与妻子沈氏和两个老仆一起住在城西,两人关系仍旧不错,时常会约着饮酒。 屈怀北并不喜欢去李恒家做客,每次约李恒都选在外面。并非李恒家中有不妥,李恒家虽简陋了些,但沈氏是个有巧思的妇人,小小的屋舍在她的手下变得颇有雅趣。李恒有时也会和他提起家中夫人一些趣事。 这是好事。屈怀北心想。沈氏如此贤良,李恒不该负她。他只是,逃避一般,不想看见这相敬如宾的夫妻俩在一处,仿佛自己未来的映射。 齐氏作为舅母,自然跟姚庭就屈怀北的终身大事有过讨论。姚庭觉得屈怀北年岁到了,如今也有了官职,是该考虑娶亲的事。 把人叫到书房,姚庭说了两句开场,屈怀北感觉不像要谈朝中事的意思,就听姚庭微笑着捻须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先前怕影响你备考就没问,现在也该和你谈一谈成亲的事了。” 垂下的羽睫掩盖屈怀北转动的眼珠,这事他早有心理准备。 前不久姚峻刚刚娶了新妇进门,小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姚峻自己日子过得美满,见到没成婚的弟弟,充分发挥了兄长的友爱劲头,告诉他们有了媳妇是多么幸福。 家中小辈里屈怀北排第二,姚峻挑眉给屈怀北一个眼色:“好弟弟,别担心,我娘近来一直在给你相看各家姑娘,你也快了。” 一时间周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成亲,屈怀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也躲不过去了。 当时决定和舅舅一起离开时,他刻意不去想再见的那日,可能他们都会有各自的家庭,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被分在两个小家中,大哥会把一直只属于他的温柔给予他的妻儿…… 没想到大哥如今还孤身一人,他却要先一步。大哥若知道他成亲了,定是欢喜得不行吧。 思及此,他露出一个微笑:“ 舅舅和舅妈做主便是,您二位看的姑娘必是顶顶好的。” “这你放心,你舅妈早挑了好几家的姑娘,就等着问你的意思,饭后来我这,我跟你好好说一说……” 一夜没睡好的屈怀北挂着两个黑眼圈到了刑部当差,他生得白,眼下的青格外明显,一早上好几个同僚问如何没睡好。 待刑部尚书朱元思安排任务点了屈怀北的名,他才从神游的状态里缓过神,赶忙应了。 散会后,屈怀北和冯主事说起这次的差事:“我自打进了刑部,第一次得跑远差,路上的事还得冯主事多多指点。” “唉……”冯主事见上官都不在才露出一脸愁容,凑到屈怀北耳边,“我就跟你说个实话,摊上这差事,案子查不查得出结果不重要,得先把命保住啊。” 屈怀北心中一跳,这次查的是江南私盐大案,能在江南地头干这买卖的都不是没本事的人,他们要去踢人饭碗,夺人性命,如何能不叫地头蛇拼命。 “……你舅舅不是吏部尚书吗,赶紧地,让他给你换个好地方,别跟这趟这浑水……” “多谢冯主事关心,但这如何好……” “冯主事实乃有大福气之人,咱们刑部这样的龙潭虎穴,您还能平安活到现在,真叫人羡慕啊!”两人身后突然传来周侍郎的声音,惊得冯主事猛地跳开。 周侍郎的嘴跟刀似的,还是上官,冯主事只得连声补救,又被周侍郎狠狠骂了一餐。 骂完转身离开前,周侍郎的一个眼神递过来,屈怀北跟在他身后走到僻静处,心中惴惴。周侍郎倒没对他说什么教训的话,只是问他可是会医术。 当初在国子监,一个监生蹴鞠时摔断了腿,大夫一时请不来,屈怀北便出面帮他处理了伤。之后又碰到一些身上有小病的,不舍得花钱看大夫的穷学子,屈怀北举手之劳帮忙诊治了他们,他看病的名气便在学子间传开了,只是他没想到连周侍郎都有所耳闻。 回答了周侍郎的问题,周侍郎对他道:“咱们的差事没有不得罪人的,但也不至于像冯主事说的那样凶险。刑部是锻炼人的好地方,你还年轻,正是需要积攒经验的时候,好好干,别浪费这次机会。” 屈怀北闻言连忙应是,见他一脸郑重,周侍郎满意地走了。 走回屋内的屈怀北整理着脑内的思绪,此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有浔城。 想起屈春生先前寄给他的信,他的大哥在信中说自己又回了浔城,那时屈怀北心中就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为什么是浔城? 如果是定居,也该是回老家,为什么屈春生落脚的却是浔城? 本以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屈春生再相见,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那他便自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