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恶鬼
徐暮消失得和十二年前一样突然。 十三分钟内,他们的对话总共三十三句,九句是可有可无的客套话,二十四句用来回忆往事,两人心照不宣地不提现在和未来。期间徐暮抿了两口黑咖啡,脸上毫无破绽;桑晚儿灌下整杯白兰地,甚至渴望瘫倒在此刻。然而他不但没醉,反而越喝越清醒。 他能掰着手指数对话句数,全是学生时代落下的病根。那时数学是他最头疼的科目,可他能轻而易举地记住所有关于徐烨的数字,也钟爱给特殊的数字赋予徐烨的意义。3月14日是他和徐烨第一次见面的日期,所以他最喜欢做包含圆的几何题。6月18日是黄金分割点,也是徐烨的生日,上天将老徐的降生都安排得如此完美。 桑晚儿暗中猛掐大腿,艰难地爬出回忆的牢笼,将毫无意义的数字从神经上剥离。在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前,一阵恶寒正沿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罪魁祸首不是涩口的酒,而是徐暮——他在为当年的不告而别向他道歉。从一开始,他要的就不是那孱弱的三个字,他要的是理由和有保证的未来,然而时隔多年,哪一项都不再重要。所以在听到徐暮说对不起时,桑晚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被拖入精怪丛生的深海,逐渐熟悉漆黑和阴冷后,又瞥见一絮似有若无的光,荡在无休无止的死寂中。他害怕他的道歉,他更害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问那藏匿在浅薄语言后的解释,他最为惧怕心底陡升起的对明天的遐想。 谢天谢地徐暮没给他多嘴的机会,接通电话后撂下一句“改天再见”,便匆匆跑出他的视野,仿佛身后有饿狼在追赶。桑晚儿有些伤心,毕竟他善良又无害,至少对徐烨是这样。 耳畔漾起D小调第14弦乐四重奏,惊悚的音符像是生了锈的铁钉,顺着他的脊椎骨一个个往上钉,桑晚儿终于被迫直起身。他盯着徐暮杯中尚未平息的波澜,忽然伸手抢过那杯没人要的咖啡,压住那枚快要消散的唇印,将整杯黑水吞下了肚。他头次觉得黑咖甜,甜到发腻。呕吐感上涌,他捂住嘴咽回酸涩的苦汁。他有些想哭,却发觉自己在笑,是对客人那种画在表皮的笑。他又听见自己一如往常的温和声线:“没关系,我没事。”即使他现在喉咙火烧火燎,像是塞进三根粗长的银针。 好心的服务生并未逃离,搀扶住腿脚不稳的桑晚儿,多余的热情却被人甩掉。他才不需要走到门口就会撒手的帮助,他宁愿独自一人在酒精和咖啡的漩涡中挣扎,哪怕当即毙命。 冷风从桑晚儿的前额扎到后脑,屋外的雨仍旧没心没肺地泼洒着,斩杀死死扒在枝头的绿叶,砸死弱小的花蕾。眼见一辆熟悉的黑色商务车驶来,碾压过掉落于地的可怜生命,停在酒店正门口。桑晚儿浑身僵硬,后退一步,表情扭曲得仿佛撞见了青脸长牙的鬼。有关徐烨和徐暮的烦思杂念顿时逃逸出脑。 转身逃跑的念头闪现,双脚却不受控地向前走,指尖还未触碰到把手时,车门自内向外推开,旋即释放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浑身赤裸,面目青紫,胸前吊着两坨瘪软的乳房,双股间涂抹大朵的红。桑晚儿冷眼瞧那张因暴力而凌乱的脸,五官各司其职,却皆非常态,像是被揉皱了的脏布。他看她,就像在看自己。 “救救我,求你。”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却向他求救,妄想拽住他的裤子。 车内没开灯,凭借身后微弱的光,桑晚儿辨认出那张侵袭他梦境的丑恶嘴脸。在外人眼中阳光灿烂的面庞,在他眼里全浓缩成偏左的那颗虎牙,反射出寒光,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尖牙。梁君浩和老徐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尤其爱笑,只是那笑容好像是从别人脸上撕下来的一样,与他本人格格不入。 梁君浩,他的死神,他的主人,他的姘头,他一切不幸的滥觞。 他是梁君浩明码标价的所有物,他的肉体属于所有愿意支付高昂价金的人,他的嘴唇和灵魂却只能属于梁君浩一人。但与此同时,他又作为一个纯粹的性器官,存在于梁君浩扭曲的世界里。贴在他嘴上的两片肉是梁君浩觊觎的阴唇,盛容肿胀膨大的欲望,嵌在其上的褶皱能够夹碎梁君浩所剩无几的理智。最初的一年,桑晚儿才入虎口,尚未摸顺梁君浩的脾性,也未接受肮脏的自己,进食都有意缩小口,避免像口交那样鼓起腮帮子。 清亮的声音将他从深渊踹入更深的黑暗:“把她踢进来。”十年过去,梁君浩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句末语调总上挑,似乎是在征求大人们的意见。然而桑晚儿再清楚不过,这只是句简单的命令,简单到路边的野狗也能听懂。 女人低哑的呜咽声仿佛要斩断他的膝盖。雨水黏住桑晚儿的发丝,滴在他惨白的唇上,他俯身去拽女人缠在他腿上的双臂,语气平静而认真:“你收了他多少钱?” 求救声止息,女人疑惑地发出单音节问语,缓缓松开麻木的双手,自下而上瞪着表情平淡的桑晚儿,像极了坟茔旁怒发冲冠的恶鬼。锐利的眼神刺向仍站在原地不动的桑晚儿,她在指责他,唾弃他见死不救。她就这么看着他,双手撑在车边沿,十个鲜红的指甲劈开六个。桑晚儿突然想到被他遗忘在高层上的正红色金管口红,下意识抬手捂住嘴。 “能让许哥帮我递把伞吗?我走得急,没带伞。”桑晚儿庆幸夜色昏黑,梁君浩看不见他无色的嘴唇。他鼓起勇气同魔鬼讨价还价,为的是保住他体内的三百块钱。这些钱他本来要送给接他的司机小王,但显然对方还被堵在滨海大道上,眼下唯一的方法是将钱交给许宏。许宏是梁君浩最信任的助手、打手兼司机,也是最不按梁君浩意思行事的人。没有许宏的默许,桑晚儿往外送不出去一分钱。 梁君浩的声音已显出烦躁,像是刚睡醒没多久:“我的好晚晚,你是没听见我说啥吗?”他每次这样奶声奶气说话,桑晚儿总会忍不住腿软。梁君浩一撒娇,意味着之后会做对不起对方的事。上次他和搞北区开发的李总煲了四十分钟电话粥,从孙子问候到太爷爷,第二天便派许宏打断了人家两条腿,年逾半百的人当晚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原因也简单,李荣升亲了桑晚儿的嘴,当着梁君浩的面。 一听见这话,原本恶狠狠瞪桑晚儿的女人再度往外爬,像是努力从烂泥中爬出来的丧尸,用嘶哑的嗓子求救。桑晚儿转头,瞥见扶他的服务生正持伞迎接贵客,三人距他不过四五米,却没施舍给这边一丝眸光。他蓦地笑出声,一脚踹在女人的头顶,模仿徐暮冷淡地道歉:“对不起啊,要怪就怪雨太大,我没听见。” 前排驾驶座上的许宏从始至终未说一句话,也没理会桑晚儿递伞的请求。车门关闭后,他转动方向盘,将车停在不远处的草丛旁。 浑身湿透的桑晚儿颓然坐地,他对于梁君浩的恐惧已深入骨髓,即便他至今尚未遭受酷刑,可他这些年见过太多被许宏拖出别墅的人。雨水冲刷掉他身上徐暮的气息,带走残存的眷恋与希冀。桑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愚蠢,和梁君浩讲了废话。梁君浩不可能放许宏下车,他喜欢别人见证他对女人的征服。或者说,他需要活生生的证人,证明他爱的是女人。 看来三百块白拿了。现在没法把钱转移给许宏,上了车后更没机会,一下车他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衣服,而后被揪去洗澡,别墅上下到处装满监控,到时候钱只会更难藏住。桑晚儿伸手摸向身后,取出皱巴巴的三百块,正要丢在一旁的臭水沟里,只见许宏撑伞走来。 “快起来,别感冒了。”许宏在桑晚儿身边站定,却未打算拉他起来,又说,“梁先生会担心的。” 桑晚儿起身,越过许宏高大的身形,瞧了眼他身后摇晃起伏的商务车,翻了个白眼没说话。梁君浩要是关心他,明儿太阳得西边升。不过他还是没忘正事,将那黏糊的三百块递给许宏,说:“许哥,帮我个忙行吗?小王今天没来。”他没听见答复,抬头看许宏,才发现对方脸上写满厌恶,仿佛沾上了无药可医的病毒。桑晚儿急忙蹲下,把那三百块在水坑里抻开,里外涮了两遍,又重新递给许宏。 见许宏收下钱,桑晚儿终于安心,难得和许宏开玩笑说:“许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恶心?我恶心,但别和钱过不去啊。”他沾染精液,已是活死人,但钱币就算沾上粪便、剧毒,还是众人的座上客。 “你恶心?”许宏反问,迈出几大步,丝毫没照顾两腿打颤的桑晚儿。空洞的视线被雨水打湿,他唯一的情感是悲哀,可也不是为他见过的所有悲剧,而是为自己。他无法同情一切值得悲悯的人,比如身后像丧家之犬的桑晚儿。雷声击散他低沉的声音: “我可没资格嫌你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