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缆车
第一百一十九章 缆车 说话间,外面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顾庭静已经走到这里来了。 春日下午那大片大片的金色斜阳,被廊下种的一排青竹筛成了一束束光芒。斑斑点点的金光,照在顾庭静白色的小立领衬衫和格纹毛背心上。他每走一步,脸上就光影浮动,一对深邃的眼瞳忽明忽暗。 顾望兰站起来说道:“爸爸,你坐吧。” 顾庭静唔了一声,在儿子的位子上坐下。女仆端来另外一把椅子,顾望兰坐在他身边。 江霖和于晓都站着,于晓笑道:“顾叔叔您好,我是于晓啊,好久不见了。” 顾庭静取出一根烟,点燃了慢慢吸着,答应道:“我记得你,你是于家那小胖子,都长这么大了,今天来找望兰玩儿吗?” 于晓刚要说起这项目,顾望兰就冲他笑了笑,于晓一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含糊着说道:“是啊,我小时候常常跟望兰一起玩儿的。现在他回国了,我们又联系上了。” 顾庭静说道:“那挺好的,望兰一向没什么朋友,我看着还挺担心的。”挥了挥手,“你们坐啊。” 江、于都坐回原位,顾庭静眯着眼睛望着园景,随意地询问于晓家里的情况。 于晓看出他的敷衍之意,略答了几句,便说要走了。 顾庭静说道:“嗯,下次再来玩。” 江霖也顺势站起身,于晓说道:“你也要走了吗?那我们一起吧,我送你去我家。” 顾庭静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江霖只得解释道:“我们的剧组租了于先生家的四合院取景,所以我这段时间在他们家拍戏。” 顾庭静收回目光,说道:“喔,是吗?” 顾望兰在旁边微笑道:“我前两天还去看了他们拍戏,拍的是激情戏呢。” 顾庭静看向江霖,皱眉道:“你现在接的都是什么工作?” 于晓看情况似乎有些微妙,赶紧打了声招呼,自己先溜之大吉了。 江霖无奈地说道:“那是艺术。” 顾庭静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还是个艺术家。” 女仆过来给大家添茶,又问起晚饭如何准备,顾庭静说道:“我还有工作,一会儿做好饭送到我书房去。望兰,你跟他吃吧。” 女仆应声而去。顾庭静掐灭了烟头,随即起身离开了。 江霖长舒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快,对顾望兰说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爸爸会回家?” 顾望兰似乎觉得这问题很好笑,说道:“我故意把你骗来跟爸爸见面,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也不必这么紧张,他又不会把你吃了。” 他这话说得虽然在理,但今天实在是太巧了,顾庭静这种人平时想见都很难见到的,怎么今天随随便便一过来就撞上了? 江霖想想总觉得不对,又站起来说道:“我还是不打扰了。” 顾望兰说道:“怎么?你不留下来吃晚饭了吗?” 江霖说道:“你爸爸既然在这里……我看我还是走吧。” 顾望兰神色有些遗憾,说道:“你们为什么闹成这样子?我真想不明白。” 江霖没说话,顾望兰说道:“那我送你走。” 江霖说道:“没关系,我自己叫车。” 顾望兰说道:“这附近不大好开车,外面的车不太愿意进来的。你就别拒绝了,难道我就不能送一送你吗?” 江霖推辞不过,说道:“那谢谢你了。” 顾望兰笑道:“你对我越来越客气了。” 他去拿了一件外套,便领着江霖往外走。经过顾庭静住的那片屋宇的时候,顾望兰说道:“你等等,我去跟爸爸打个招呼。”说罢,不等江霖回答就登阶进屋了。 江霖独立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深沉的夜色一层层吞噬漫天晚霞,院里的风也渐渐有些冷了。 他等得愈发不安,心里想着要不还是悄悄走吧,走到外面再打车,就算给路人认出来也没办法了。以后还是长点儿记性,离顾家人远远的…… 他正这么思索着,屋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渐渐向这边靠近。隐约听见顾望兰说道:“……不如我亲自去一趟伦敦……”又听到顾庭静说道:“你怎么老想着往外跑?……” 父子俩说着话走出来了,江霖没想到走之前,还要再见他一次。顾庭静态度倒很自然,冲江霖说道:“你要走了?” 江霖点了点头,顾庭静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隔了十几秒说道:“你也真是的,还是一样不听话。我不是说了不想再见你吗?反正我说过的话,你总是当作耳旁风。” 顾望兰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父亲,江霖有些不自在,解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上次康家寿宴,我不知道你会在。这次来你家之前,我问了望兰,他说你不在,我才来的。” 顾望兰开口要说话,顾庭静侧头斜睨着儿子,说道:“他没有嘴巴吗?要你替你说话?” 顾望兰微笑着闭口不言,江霖也低下头不言语了。 顾庭静低声道:“你每次说不过别人,就把头一低,装作是闷葫芦。” 他这么一说,江霖倒不好不回答,小声道:“我不是说不过,我是无话可说。” 顾庭静反问道:“嗯?” 江霖又不说话了,微风吹得旁边的花草簌簌摇摆,三个人之间的沉默气氛很是古怪。 顾庭静一步步走下台阶,说道:“你最近去监狱看过你爸爸吗?” 江霖没料到他突然提到父亲,摇了摇头。 顾庭静说道:“这两天有个人去探视过他。” 江霖吃了一惊,抬起头说道:“谁?难道又是……又是孟文涛那些人吗?” 顾庭静说道:“不是的,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所以我没有仔细问。之前你爸爸不能和外界接触的,但后来闹了那些事情,一切都必须公开透明,所以不能再禁止别人和他联系。总之你自己留神点儿吧。” 江霖说道:“我知道了。” 是谁去看父亲呢?是父亲的狐朋狗友?挖料的记者?还是讨债的? 他和顾庭静之间毕竟没有共同话题,再没什么别的话好说了。 顾庭静转头吩咐道:“望兰送客。” 坐车回去的路上,顾望兰见江霖思虑重重,便道:“你在担心你父亲的访客吗?我去替你问一问吧。爸爸也真是的,多问一句不就好了吗?也省得你疑神疑鬼的。” 江霖勉强笑道:“不必麻烦了,等我回了S市,我自己想办法打听。” 顾望兰点点头,当时也没多说什么。 但过了两天,他忽然打电话过来,江霖当时正在片场等着开拍,匆匆接了电话,说道:“望兰,有事吗?” 顾望兰说道:“我去问过了,你父亲的访客叫何萱。” 江霖一下子呆住了。 顾望兰半天听不到回应,问道:“喂,听得见吗?” 江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怔怔说道:“我听见了……何萱是我妈妈呀。” 顾望兰显然也查过何萱的身份,说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你妈妈不是离开你们好些年了吗?你爸爸和她的婚姻也不幸福,她要是想见你,那还说得过去,怎么会跑去见你爸爸呢?” 江霖说道:“我……我也不明白她怎么想的。” 当年何萱和江啸川的婚姻自然是非常痛苦的,她最后选择远走高飞,江霖很能理解她。但说起来,江霖也是这段婚姻的受害者。 他最爱的妈妈不要他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以后该如何看待他自己呢?带着这样自我否定的心态,他又该如何和别人交往,如何在这个世界找寻自己的位置呢? 现在江霖长大了,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性格,也就无从推测自己本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过,如果他能跟当年的母亲对话,他也一定会劝她快点儿走的,如果她为了孩子选择维持这段婚姻,那对孩子来说也只有悲哀。 是啊,江霖自己想想也真觉得悲哀,不管妈妈怎么选择,他都是会不幸的。既然这样,那至少妈妈该逃离出去。 ——但她为什么又去看父亲了? 难道是觉得父亲困在狱中,对她已经无能为力,她终于能毫无顾忌地痛斥他一番?或是她现在过得很好,特意到父亲面前耀武扬威? 江霖很不愿意这样想她。 顾望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江霖说道:“我从前是这么想的,现在还是一样:我如今也算是明星了,她愿意的话可以经常看看我的动态。如果她想见我,那她自己会来找我的,否则……也许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我还是不要主动去打扰她了。” 顾望兰说道:“你是不是不太想见她?” 江霖说道:“也许是吧,不过不是因为我讨厌她,而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他发现自己有点不知所云,叹了一口气,笑道:“唉,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顾望兰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对我妈妈也是一样,我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可以了,我也不是很需要见到她。” 江霖心中有些触动,问道:“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顾望兰说道:“我见她的次数也不多,她的家境、背景和性格都和父亲差不多。” 江霖说道:“那他们怎么会分手?” 顾望兰说道:“有时候,各方各面都很登对的两个人,反而互相喜欢不起来。” 江霖似懂非懂,说道:“这么说来,两个差别很大的人倒是有可能互相喜欢?难怪好些电视剧喜欢把不同阵营、互为敌人的两个角色写成一对儿。” 顾望兰说道:“是啊,我最近觉得,一个人会爱上什么样的人,这是本人完全控制不了的事情,想想也是很没道理的。” 江霖有些想到自己身上去了,赶紧打住思绪。工作人员在冲他招手,江霖说道:“谢谢你,我要去工作了。”顾望兰答应了一声,他就匆匆挂了电话。 后来,顾望兰时不时又来剧组看看江霖,他最近似乎常住在B市,来得勤了,大家都熟悉他了,他还请导演他们一起去吃饭。 但江霖不太想重复上次醉酒的事情,不想再让自己的头脑变得很乱,所以一直很小心不再喝醉。顾望兰也从不勉强他。 江霖的戏份在四月份杀青了,在B市顺便参加了一些商业活动,然后回到S市。 陈知行已经评估过这项目,两人一碰头,很顺利地就定下了出演男主角的事宜。 陈知行又说起一个国产手机品牌“智·蜀手机”要请江霖做代言人。智·蜀手机的老板就是上次康宅寿宴上,周珈青引荐给江霖的一位熟人,当时跟江霖很谈得来。 他们给的报酬没有MA手机那么高,但也算是很优渥,江霖这边很快就签了合同。 极光视频那档选秀节目已经落幕,最后选出七个练习生组团出道,团名叫做“欧若拉少女”,其中一半的成员都是冬至经济公司的人,现在这个女团风头正健。江霖一直很关心这批新人,于是去通了通关系,智·蜀手机的广告曲就交给欧若拉少女演唱了。 智·蜀手机是C市的本土品牌,五月一开头,江霖就飞到C市参加宣传片拍摄。既然来了C市,那当然要跟周珈青亲自道谢。 江霖专门空了一天行程请周珈青出来见面。周珈青看起来是很高兴的,对江霖仍然非常热情。 江霖说他有了新的手机代言,谢谢周珈青帮忙介绍。 周珈青恭喜了他,又说道:“你是第一次来C市吗?我带你转一转,晚上一起吃饭。” 江霖欣然答应,周珈青就开车带他去了城里几个有名的景点,还特地去乘长江索道。 那时已经是下午了,云层很厚,透不出阳光,天气有些闷热。坐缆车的游客很多,长龙似的弯弯曲曲排着队。 江霖戴着帽子眼镜口罩,闷得有些喘不过气。 周珈青看他很热的样子,站在他身前说道:“我挡着你,你喘口气吧。” 江霖就把口罩拉下来深深呼吸。 周珈青低头看见他雪白的脸颊渗出鲜艳的红色,鼻尖覆着一层极细小的汗珠,一抹就化成了水,红红的嘴唇分开喘着热气。周珈青的咽喉就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他们排了很久的队才坐上缆车。 一条大江横曳在人世间,江面泛着泥沙的黄色,平平向远方流淌。 大江两岸是连绵的山峦丘陵,山腰山脚高高低低覆盖着一片片建筑。 几根黑色的长长的缆绳,从江的这一头牵到那一头,红色的盒型缆车吊在空中移动着,里面的游人也就跟着欢喜惊叹。 周珈青作为本地人,这些风景平时看得太眼熟了,问江霖道:“是不是没想象中好玩啊?” 江霖却很高兴,凑在窗前看着外面不断移动的景色,说道:“我觉得很好玩。虽然没有雾,但整个城市看起来灰蒙蒙的,隐隐约约的很有意境,感觉很安逸。” 周珈青发现他的话变得很多,似乎心情很兴奋,平时看他挺斯文冷静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感到快乐。 周珈青也看向窗外,因为江霖说了喜欢,眼前的景色似乎也变得动人些了,笑道:“是啊,我敢担保外国就找不出这样的景色。” 江霖腼腆地笑了笑,说道:“我从来没有出过国。” 周珈青有些惊讶。他一直关注着江霖,知道江霖在公开场合说英文还是很流利的,没想到他从来没去过国外。他应该是工作忙,没法去旅游——那么进入娱乐圈之前,江霖也没去玩过吗? 周珈青多多少少知道江霖的家庭有些特殊,赶紧换了个话题,用眼神示意江霖回头看。 同一缆车里还站着几个大学生,正在叽叽喳喳、争分夺秒地自拍。 周珈青低声说道:“他们看起来真开心啊。”而一般说这样的话的人,自己都是不太开心的。 江霖则笑道:“我也很开心啊。”他一对丹凤眼笑得弯弯的,好像残月,周珈青把头转到旁边去,不太敢和他对视。 晚上,江霖请周珈青吃火锅,周珈青带他去了本地人常去的一家火锅店,开了个包厢。 锅底很热辣,让人胃口大开。一盘盘红的白的牛羊肉,嫩生生、绿莹莹的豌豆苗,各色新鲜口蘑,全都下到火红滚热的沸腾汤汁里进去,所有食材在红艳艳的波浪里翻腾着,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他们一边尽情地吃着,一边说起各自生活里的趣事。江霖笑得不行,周珈青也渐渐放松了很多。 吃完火锅结账出来,两人都觉得兴致还很高。周珈青说道:“去看看夜景吧。”他们就回到周珈青的车上,江霖坐在副驾驶,安全带却不知怎么拉不出来了。 周珈青歉然道:“这车开了好些年了,有些旧了,我来吧。”俯身过来,用力拉扯安全带。 江霖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避免两人的面孔互相碰到。 周珈青替他拉出安全带,又顺手插好了。一抬头,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江霖刚要道谢,周珈青忽然凑过来吻住了他的嘴。 江霖一怔,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周珈青又立刻离开了他。到头来,他只尝到他唇上湿润的味道。 周珈青坐回自己的位子,一言不发伏在方向盘上,闷闷哭了起来。 江霖更加惊讶,是他吻了他,怎么自己反而哭起来了?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周珈青哭了一会儿才说道:“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我只是觉得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