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月光华华。
——「等你回来吃饭。」 ——「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同张泽通完电话,我给自己放了半天假,驱车至离家最近的菜市场。 生鱼档前的玻璃水缸,镇压着最生猛的海鲜,老板抓起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要大就这只啦,4斤多的大花龙,不是天天有的。” 二话不说大方埋单,一个人吃饭更不能亏待自己。 菜档的水伯水婶很久未见我,格外殷勤,见我一身格格不入的西装,同我打笑:“最近都没有见到你来啊,上哪发财去了?” “打工仔啊,谈什么发财。” 听说我找到工作,水伯嘻嘻笑:“一定是你老婆不满意你啦,年轻人,不懂惜福。” 承他的情,我心情大好:“有什么好菜?” 水婶很懂得,从菜摊底下捡出一兜黄芽的小菜:“新鲜的南瓜花,只有这么点啦,全给你。”贴心关照我,“剁点肉馅酿南瓜花,油里炸一炸最好吃。” 油脂混合肉香,怎么抵抗得了? 赶在大雨前到家,将窗台枯萎的君子兰挪到室内。 盆底潮涨的烟蒂,花叶糜烂腐败,早死得透透的了,还舍不得扔掉。 我自言自语惋惜:“原来用骨灰真的养不了花啊。” 灶台上的水已烧开,五彩斑斓的花龙被肢解成三分,虾脑炖蛋、虾肉一半刺身一半黄油焗,但这都不是今晚的重头戏……砧板上剁剁、剁剁的斩肉声,迟一点就不新鲜了,一块五花三层连刀下幻化,酿入蜷缩的黄花,换了一种更娇艳的姿态投入油锅,滋滋作响地绽放,重获新生捞出来,等不及放凉了,先捻一朵入口,满嘴油香,忍不住眯起眼睛,真正的美味,甘美与共,只在出锅的一瞬。 这口滋味好似情爱中暧昧的男女互道“我爱你”,点破前百爪挠心,摆上台面没多久,又沦为无人动筷的残羹剩饭。 我哼着记不清词的童谣,将真丝睡裙滑落的吊带提返肩头。 ——「食得苦,唔怕苦。唔怕苦,脱得苦。脱得苦,有福享。有福享,要回想。」 小时候,我阿妈都好喜欢唱这首歌给我。 她也有过爱情,在她还是赤诚少女的时候。 朱侠并非始终人渣,他与我妈在一起,起先也动过真性情,如珠如宝待她,五大三粗的人,天天含一粒珍珠米似的滋润她,远洋船,到处托人捎来大洋彼岸的紧俏货,口红香水牛仔裤,甚至一件以现在的眼光看都算得上性感的吊带睡衣。 包裹严实的礼物出现在家里的那天,我们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朱侠饮了酒,看老婆的眼神,好似一壶烧滚的开水。 我对大人间的眉来眼去视若无睹,专心对待碗里的虾姑,小心剥了壳又沾汤水,朱侠嫌我慢,粗声撵我:“吃完回屋做作业。” 舍不得我的虾,我囫囵说:“都做完了。” “那就去睡觉!” “现在还早啊。” 朱侠威仪的眼一瞠,我妈赶紧护着我:“乖啦,回屋去啦。” 她也心焦,不想辜负了良夜。 收音机里放着山口百惠的秋桜,为了这盘磁带,朱侠戒了半年的烟酒。 比之更昂贵的是远渡重洋的睡衣,朱侠解衫似地拆开层层包装:“穿给我看。” 关英玫红着脸,拈起那片不足二两重的布料:“买在这种东西……” 她的抱怨声很轻,快过一阵拂动窗纱的风,令人分不清她吝惜的是钱,还是期盼更多点。 他们只当我睡下了,但那个年纪的小孩,有几个真正听话。 沾了那件肉粉色吊带丝裙的光,透进门缝的灯,也带了一点离奇温柔的粉红,这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柔情时刻,事后想来,竟然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 朱侠的手臂搭在我妈腰上,把她的腰身勒出玲珑的一小截,两人在淡茜色吊灯下忘我拥抱,朱侠宽大的手掌,不知何时钻入丝裙下。 关英玫低吟一声,妨着丈夫的手:“儿子还没睡……” 朱侠箭在弦上,抬起她一条腿:“睡了,已经睡了……” “——啊!” 似痛,似忍,难耐的先扬后抑。 我阿妈双眸紧闭,脖子仰得折断颈的天鹅,更禽兽是我爸,咬她的样子好似一头饿狼,阿妈很痛苦,拍打阿爸的铁臂:“朱侠!我好痛!” 我阿爸对这种凌虐好痴迷,骗她:“几快啦,忍一忍,好快就舒服了……” 真丝被濡湿,变成好厚重的颜色。 丝裙下,他们的身体永远有一部分连在一起。 阿妈不知道,同她拿来与小姐妹炫耀的口红香水一并返来的,还有阿爸藏在报纸里的录影带,日本、欧美、巴西,朱侠最钟意拉美洲的动作片,栗色皮肤的美女,男人们私底下称她们高马,叫声不似阿妈压抑,骑起来狂野又火辣。 每个阿妈晚班的深夜,朱侠红着一双吃不饱的眼,牢牢守着电视机,望穿屏幕地盯着咸片中脱得精光的女人,呼吸浑浊。 他甚至搞来一张穿暴露三点式的女星海报挂在客厅,被阿妈连连打手:“你要死啦,让儿子看见!” “怕什么,他是男人嘛,是男人都爱看靓女啦!” 我妈在九千九百九十九桩事上都能纵容我爸,唯独对我不让步:“拿下来!” 阿爸不答应:“说归说,别动手啊!” 争扯中,巴西美女的艳照一分为二。 阿妈的脸肿了好些天,三伏天长衫长袖,连带我都被人指指点点。朱侠不能再对她对手,忽地找上我,拿我撒气。 起因是一部动画片,的健次郎,讲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比起女人我更欣赏体魄健壮的男性,我曾经也以为阿爸同他一样,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直到在“You我杀!”的激昂音乐中挨了我爸一掌,才幡然醒悟,原来男人的拳头,有时也对向自己人。 “吃饭就吃饭,看什么电视!” 我在朱侠的余威中瑟瑟发抖地瞟向阿妈,她没有看我也没吭声,第一次,她忍了。 有人教她息事宁人,好比朱侠同她好的时候哄她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就好啦。 然而凡事有一就有再,朱侠在家里不得志,愈发流连在外,他不动怒的时候是有点吸引女人的魅力的,一个相貌周正,孔武有力的男人,有心思,还怕鱼不咬钩。 “阿玫啊。”和我妈同厂的女工拉她到僻静角落,“你家阿侠,最近几点回家呀?” 我阿妈怎么肯如实交代:“下班就回来啦。”但她到底是女人,冷着眉反问,“怎么这么问?你知道什么?” “我老公也在船厂工作,听说朱侠……”对方看着这个要强的女人,欲言又止,“你还是多留点神吧。” 争吵也是从那天爆发的,越来越多的信息,阿妈再也骗不了自己,人人都知道朱侠在外面有女人了,他也不隐瞒,在朱侠看来男人有家有室,还有女人倒贴,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到处逢人宣扬,他的情人是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巴西女人,吃他吃得很,一心想要他去巴西同她结婚。 更时常拿这件事刺激阿妈:“对我好一点,不然我就买张船票去巴西。” 阿妈终日以泪洗面。 他又觉得烦:“你哭什么?那么多女人,我单挑了你关英玫做老婆,还不知足?” 阿妈的泪流得好像断了线的珍珠:“朱侠!你还是人吗?我为你生儿养家,我做错了什么?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 “够了!成天哭哭哭,好好一个家都被你哭丧啦!” 阿爸一掌掀开她,我没有见过一种颜色,比阿妈额头渗出的红色更惊心。 “阿妈!!!” 我扑上去,像一只愤怒至极,全无防备的小狮。 朱侠狠狠踹翻我:“小兔崽子,敢咬我!” “朱侠!你敢动他!我跟你拼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夫妻俩的战火引烧到我身上,当晚开始,我身上也经常带伤,和我妈隐匿在暗处的伤口不同,我的伤都在明面上,男人打老婆或者令人不耻,老子教训儿子却是天经地义,眼窝、嘴角、膝盖,我的每一处淤痕,都是朱侠对我妈不留情面的警告。 每次朱侠打完我,我妈就会抱着我唱: ——「食得苦,唔怕苦。唔怕苦,脱得苦。脱得苦,有福享。有福享,要回想。」 砸烂电灯胆的屋内漆黑一片,我抱起两膝,屋外无休止的争吵。 窗边一镰银钩,倒挂在天空,好似一抹轻佻的讽笑。 捱得痛,真的可以脱困吗? 我不是很相信。 :客家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