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云霄车,心慌慌。
08 每年小暑前后,是我妈的忌日。 她活着的时候我与她聚少离多,反倒故去了,年年回去看她。 往年都是我一个人,为了晾一晾林楠,今年张泽主动提议陪我回乡。 飞机落地换大巴又招小车,辗转4、5个小时,从广厦高楼到一眼平川的绿,终于来到目的地。 “呀!四姐的儿子回来啦!”村里的叔伯婶婶都认识我。 因和我同行,张泽亦被频频打量。 “四姐?” “嗯,我妈在家里排行老四。” 他们以前也阿玫阿玫的叫她,我爸走后,家中没了男人撑腰,不得已我妈一个女人抛头露面,与男人们抢活,干得更多更辛苦,竟将一大家子人养活。闲话不是没有,更多是佩服,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都不认输的脾气,为她赢来一句。 “阿侠的女人!好样的!” 可我妈不接受。 “我有今天都是靠我自己!指望那只烂虾,我们母子早就饿死!自后他就是在他乡发达,我们也不贪图他一文钱!” 女人们同她一条心:“是啊是啊,四姐你有本事,孩子也出息。他就是回头,你也别理他!” 自后便无人称她“朱嫂”。 她是四姐,她是她自己命运的主宰。 只是她始终未嫁,有人提起,她也会低头,捋一捋无空打理的头发,声音放得很轻很低:“算了吧,我都这个年纪了。男人,我也有过一个,够了。” 张泽听得很动容:“你妈妈很了不起。” 或许吧。 我一生见过许多这样的目光,一点钦佩,更多同情,一个独立、坚强、隐忍而坚贞的女子,谁都不忍落井下石。或者在男男女女眼中,生活磨光了我母亲身上作为女人的魅力,又因心中始终记挂着一个男人,对谁都不构成威胁,反而容易得人帮衬。 刚下过一场雨,张泽的裤腿上溅了泥,他出门的行头是我熨的,套装烫的一丝不苟,皮鞋也是崭新。 我同他道歉:“应该提醒你的。”来祭扫大可不必穿得如此郑重。 但他听完我妈的故事,对田间泥泞的土路也生出无限包容,揉捏我的小指:“应该的,应该早点来看她。” 张泽派头十足,一路风光,人人当我带了个大老板回家。 进门却遭变故,被我八十的阿婆抄起笤帚撵他。 “你斩千刀个!骨头都打鼓,仲要出来害人!走啊你走啊!” 她认错人了,错把张泽当成我爸。 我把张泽护在身后:“阿婆啊,你认错人了,他是我朋友!” “咩朋友啊!害人精!” 天晓得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将我和张泽扫得节节后退。 还是我姨妈赶到救场:“你们先走啦,她年纪大了记不清啦!” 不得已,大门都未进,先转上山。 朝向祖屋的山坡,两座坟茔,倚着我妈的墓碑供着大束鲜嫩的黄玫瑰。 张泽看了眼碑上描金的大字:“有人比我们先。” 我不做声,邻着玫瑰摆上一把寿客、堆供果,左右各添一支蜡,借烛火,点燃香:“是我阿姐……”只有她送玫瑰。 张泽听我说过,我有一个早我几秒出世的姐姐,只是未谋面:“她还是不接受?” 早在确定关系前,我就对他坦白过我的情史,两次算不上善始善终的收场,令朱美美对我挑选男人的眼光抱有一点怀疑。 “那是她还没有见过我!” 话虽这么说,张泽并不急于结识男朋友的胞姐,现代人的分寸与客套,话到了,后续的事自不必较真。 我又何必打击他的热情:“她是不接受我……”是我,令她失望了,“我们两个,她比较像我爸,如果她是儿子,或许我爸会高兴一点。” 张泽摘了一只丑柑的叶子,供到另一边孤零零的坟台:“朱侠?”好个威风的名字,“是你爸爸?” 拜过我妈,我分了一炷香给他。 “你爸的坟,看起来好冷清。”香在他手上一插就立起来了。 其实也有人祭扫,只是我爸的老家在北方,这里除了我妈的宗亲,无人惦记他,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值得多少关照,何况…… “里头没有人……”我说,“我爸走的时候没留下一句,在警局的失踪人口登记上挂了四年,因为找不到他,我妈最后放了一张照片当是他。” 张泽听完,愣怔了很久。 我则习以为常。 “我妈一直没说起过,他的东西,她全都留着,衣服、帽子、上工的胶鞋,她穿着下田,有时我觉得我妈很恨他,总说别让她再看到他,有时又觉得最想看到他的人就是她,最不相信我爸死了的人,也是她……” 因为没有见到尸体,所以不承认……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 “我倒宁可他死了。”这是真心话,张泽一听,即刻抬头望定我,可我不给他怜悯的机会,“好过我妈,抱着一个希望,守住无望……” 张泽被我的故事吸引,听完,唏嘘地抱住我。 回乡落葬是我妈的决定。 我爸没跑路前,我们住在城里,一年才回老家一次。 我阿婆那时就不太待见我老爸,人活半百,总有一些旁人不及的洞察力,尤其气闷我妈这样一朵娇花,插在了狗粪上,连带对她也虎着一张越拉越长的脸。惟独喜欢我,为我单辟清净的小屋,每日扫洗,一尘不染。 有准备,开门还是一股霉潮。 没办法,这屋子太老了,和人一样,哪怕收拾干净,都是一股馊掉的气味。 我对张泽笑笑:“委屈你将就一晚了。” 他倒入乡随俗,哪都好奇地看看:“知道我委屈,光说可不行。” 我们来,姨妈提前换了新的被褥、枕巾,乡下地方,大红大绿的被面描龙绘凤,中间一双喜字。 张泽站在床边对着我笑:“嗳,像不像入洞房。” 我斜他一眼,怪他不正经,眼神到底软而无力。 夜里他果然不放过我。 我在喜被下躲他的手,一面留神院里进出的脚步,一面提心吊胆:“别闹,被人听见。” 张泽把灯掀灭,又来搂我,这次他吻得很深,很缠绵,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咕哝,便随他去了。 他一反常态,收敛了力道,拿出耐心呵护我,老式木板床在身下温温吞吞的咿呀,直至床褥一片黏湿,才四手叠双脚的倒到一起。 我躺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跳:“你今天很不一样。” 张泽精力无穷,拨开黏在我眼皮上的头发,按摩一样吮压:“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你以前……都比较用劲……” 他捉我的五指,湿漉漉的去摸他的一柱擎天:“想要劲,再来一次……” 我被他弄丢了三次,终于酣睡过去。 乍然安静的老屋,空气中木头特有的蠹味,墙皮上斑驳的霉点,两具情潮后汗涔涔的身体,淫靡、黏腻。 算不上好闻的味道,无端令他安心。 张泽从没对朱励提起,他的故事,也发生在一间充满霉烂气味的老板楼里。不比这里古朴安逸,那个地方,永远充斥着吵闹、谩骂、鸡毛蒜皮的摩擦。 他在锅炉厂当工人的老爸,从来见不到他正经吃饭,饮酒饮到饱,把自己灌得稀烂,然后开始一天的活动,拿他和他妈妈当沙包袋,练习打拳击。 他妈妈曾被打落过三颗牙,袖筒下永远藏着淤伤,最严重的一次,差点被他爸一拳打爆眼球,张泽冲进厨房,找到一把剁肉刀…… “啊呀!你小子,胆子肥啦!敢杀你亲爹!来啊,冲这儿砍!” 是他妈妈疯了似的冲过来夺过刀,尖叫一声张泽,一耳光打翻他到墙角。 事后,他妈妈抱着他,给他上药,母子俩说着说着,抱到一起哭。 这个可怜的女人,自己无能对抗命运,把一生厚望寄托到儿子身上。 “儿子,好好念书,毕业了到大城市里去……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如果,遇上合适的人……”女人心有余悸,“千万别找你爸这样的!” “找个……对你好的。” 见到朱励的一刻,张泽感觉他找到了。 朱励很好,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曾经失败的恋情令他有一点卑微,因而更善于迎合,很像他的母亲。 同时他又很淡泊,因为他的经历,什么都遭遇过了,什么都看得开,没有真正的执着。和他相处久了,日子恬淡如水,总感觉左手牵右手,少了一点感觉。 林楠就不一样了。 年轻、冲动、花样百出、不需花费太多心思讨好,和他偷情充满了脱轨的刺激,蒙眼坐过山车,时刻高空飞行。 然而张泽很清楚,失重的感觉很似嗑药,过程虽然美妙,食多也会令人心慌慌。玩玩的事,玩过就好了。 只有安全感历久弥坚,一天更比一天需要。 张泽抱住我,亲了亲我的额头,也安心闭上眼。 男人,享过齐人之福,侥幸瞒得住,便要尾巴翘,感情的事,孰轻孰重,自信能操控,其实不过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是老手啦,不怕翻船,情池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