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声音的诅咒
笔尖沙沙,被键盘驯服了的手指重新握住了铅笔头,龙飞凤舞地罗列着海岛开发项目存在的执行问题。霍少德凝神思索着,食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靠近烟盒的地方有一个神奇的磁场,手指不知怎么,就像磁铁一样,被“啪”地吸在了那个小方块上,撕包装、磕烟条、叼进嘴,手掌顺着磁场的方向滑动半圈,与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相遇,于是低头,眯眼,“啪”,火花四溅。 尼古丁亲切的味道抵达肺部之前,霍少德宛如中邪后回魂惊醒,一边咳一边把烟摁灭了,冲进卫生间漱口刷牙。 居然已经八点多了。 他又想卜然了。 于是他就去见了,他怎么可能放任卜然一个人在屋里,还心心念念着另一个男人。 隔着铺满艳色波斯羊毛毯的客厅,他看到对面的房门大开着,走进去,便是整洁到仿佛没人住过的房间,以及仅一窗之隔的,同夜色揉在了一起的漆黑深海。 海面上似乎有个影子,那影子紧挨着水里的月亮,摇摇晃晃地站着。 一个糟糕至极的念头涌来,霍少德立刻冲出酒店,向海边跑去。 短短十几秒,脑海中走马灯般飞速放完了他与卜然的相遇、分别和再次相遇,然后回归到早已得出的结论上——遇到他,是卜然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倘若发生了些什么,那罪魁祸首一定就是自己…… “卜然!”霍少德冲海中影子消失的地方嘶哑呼喊,脱掉鞋要扑向水里的月亮。 “我没事!我在这里——” 霍少德回身望向声音的来源,看到高高的篝火旁,小小的卜然冲他挥手——那是海滩上最耀眼的地方。 然后他反应过来,月影的位置早已随视角而变,是海骗了他。他真正的月亮正笑着走过来,将椰奶冰淇淋贴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你的嗓子好了吗?太棒了。” 寒意顺着血液,瞬间冰封了霍少德的全身,他试着牵动冻僵唇角,干咽并不存在的口水。 “刚刚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卜然洁白的衬衫被银灰的月光与橙黄的篝火拉扯着。他仰头看着霍少德,蓝宝石般的眼瞳藏在弯弯的眼睑里,笑得温柔而含蓄。 “你原本的声音肯定很好听,”卜然的额头开始渗出零星冷汗,但依旧在安慰对面的男人:“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嗯。”霍少德说,喉咙和心一起被锋利的锯齿撕扯着。 霍少德向卜然伸出手。卜然犹豫了一下,看样子是想回篝火那边,但还是由着男人牵住自己向夜的深处走去。 他们的脚印前前后后重叠在一起,像在海浪的节拍中踏出一行布鲁斯舞步,悠闲,平稳,自由,从容,霍少德领着他这个初学者,学习着没有言语的交谈。卜然心想,交际舞大概就是这样了,绅士地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跳着跳着,两半灵魂便直接跨过了手臂,做起了下流的事情…… “你抽烟了。”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诧,以及一丝怨念。 卜然支吾着解释:“方便跟大家套近乎……”他其实在向工人套话,试图问出邢以愆其他的信息。“你是不是讨厌……” “不讨厌。”霍少德立刻抢声道。 无论是卜然,还是烟,他都馋得快疯了。 霍少德低头,鼻尖靠近卜然的侧颊暗暗地嗅,发觉小孩连呼吸都停住了,于是轻轻笑出了声,气息喷在对方脸上,自己的心却愈发瘙痒难耐。 “不讨厌,”他小声地重复,怕被别人听见似的,“我很喜欢。” 卜然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我们回去吧。”他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霍少德抬头看了眼喧闹的人群和火把,不希望被打扰,于是提议继续向远处走走。不出所料,卜然虽然迟疑,但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走着,走不动了以后,被霍少德再次准备背起来。 男人蹲下的动作那么自然,从后边看去,他双手撑在粘腻的沙里,降低身体的高度,弯曲挺直的脊背,主动稳稳地将人托起来,任蛇一样冰冷的胳膊紧紧压上他脖颈的纱布。这个动作充满了露骨的宠爱,甚至溺爱,导致卜然再次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恰当的比喻——邢以愆看他的样子,像在看刚升小学的儿子。 我可不是想找个爸爸……卜然闭眼腹诽。 海边的夜很暗,并非西洋画里的那种暗,那只是用刀揩了颜料厚厚地抹上去,横七竖八的笔触,填出明明白白的色块。 这种暗是中国水墨画的那种暗,它看似是一团墨,但你知道它是山,是水,是藏着猛兽的山,是藏着野怪的水。 “你在害怕什么。”霍少德沉声问。 卜然并未意识到自己圈住霍少德的手臂已经用力到对方呼吸不畅:“……怕黑。” “黑里有什么?” 卜然摇头。 “是什么让你这么怕黑?” 卜然继续摇头。 霍少德停在了黑夜中央,在无所依凭的地方,在卜然声似哀求的催促中,选择缄口沉默。 海浪划过沙滩的声音,就像人的手掌拂过了丝滑的绸缎床单。树叶摩挲的沙沙,就像一个人站在床边,脱掉衣服的动静。他甚至开始幻听,把耳畔的篝火噼啪听成了打火机点燃的声音。 周围很黑,黑暗里会随时伸出一双手,拽住他的脚踝,打开他的双腿,插进他的屁股,抢夺他的身体,再用射进去的东西挤出他的灵魂。“……黑里有人,我怕人。”卜然妥协了,只想让邢以愆放下他,好让他逃跑。 霍少德把卜然放下,顺着重量一同跪在泥里。他转身拥人入怀,一手撑住卜然的腰,另一手抚着卜然的头发:“以后不会再有坏人了。” “如果你觉得身后有坏人,我就负责站在你的背后。如果草丛里有坏人,我就带你踏遍每片草丛……只要你觉得哪个看不见的地方会藏着人,我就帮你翻遍哪里,掘地三尺也把人找出来。” “别怕,好不好。”他的声音沙哑而温柔,在央浼,在乞求,他拥着卜然,也仿佛跪在卜然怀里。 他听到怀里的人笑着抽抽鼻子,说道:“你怎么这么好。” 这一刻,霍少德忽然觉得,声音,曾经他从卜然口中强抢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诅咒。 “这是什么东西,搁着我了……”卜然在霍少德胸口的衬衣按了两下,掏出个薄薄的鳄鱼皮铁夹,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烟卷:“你不是戒烟吗?” “嗯。”霍少德看着自己悬在卜然耳边的破手,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把烟盒装进衣兜的,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卜然转念把烟盒往自己兜里一揣:“没收了。”他听到男人笑着说好,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小心思,立刻红了脸,第一次觉出了夜的好。 “嗯……”霍少德认为卜然心情很好,现在时机不错,也许能消除他心头的疙瘩:“今天下午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因为订婚的消息?” 卜然紧接着沉默了,没有回答。 少顷,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挠挠头:“你确定现在要讨论这个问题吗。” 霍少德跟着低头,但看不真切,于是直接上手确认,在刚刚碰到下身前便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向后躲的人。 “我帮你解决。”他在卜然耳畔吐气如兰,打横抱起人,稳稳地向酒店走。 路过篝火堆,皮肤黝黑的老修理工正坐在人群中,皲裂的两手拨弄着一把老旧的木吉他,跳动的吉他弦仿佛是他灰白稀疏的发丝,都随着音乐舞蹈。 歌声远远飘来,带着被时间磨圆的笑,带着被海风掩盖的叹息,反反复复吟唱同一句话。 “他在唱什么。”卜然在霍少德颈弯里好奇地露出眼睛。 “一首泰国歌谣,????????????????????????????????? ???????????????????? ????????????。”沙哑的嗓音念起泰语来,没了那股尖锐的腔调,像在念一首异域的情诗。 “????????????????????????????????? ???????????????????? ????????????”那人在唱。 “你是我唯一的执着 无论是现在 还是将来。”霍少德翻译。 “?????????????????????????????????……”拉长的尾音渐渐飘远…… “你是我唯一的执着。”那人在耳畔低声说道。 于是心脏又迷失了跳动的节奏,忘记了对身体的控制,时间突然消失了一段,回过神来,卜然已经由着那人将他抱进另一个房间里,压在波浪一样柔软的大床上,高大的身躯覆在他的身上,有些重,有些燥热,有些不知所措。 在后面的事情开始之前,卜然按住了邢以愆伸进他衬衣里的手掌,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他又开始害怕了,比害怕黑暗还要严重得多,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无法让它们像往常一样悄悄地流出来,仿佛它们知道这样更能惹人同情,好让男人在了解肮脏而丑陋的真相时少一分反感。 才短短几天,他好像喜欢上这个人了,怎么办。 这种呼啸而至的感觉过于幸福,甜得令人眩晕,就像离儿童节还有很远,却忽然收到了满房间的礼物。 可是,只有好孩子才有资格拿到礼物不是么…… 突然,霍少德将卜然一把搂进怀里,用力得像在夺回自己发痛的肋骨,他要阻止卜然接下来的话,却因为诅咒忘记了如何发声。 “我被人囚禁强奸过。”卜然颤抖的声音响起。 审判开庭了。 他们相互扮演着对方眼中的原告,同时站在被告席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