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浊书为旻

    他犯了一个错误。

    错以为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只需要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到这一刻，辛涣还很冷静地分析，有误会不怕，说清楚就是了，先要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遗府里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他迫使自己将注意从激情火热的部分移开，集中到更深入更微观的层面。

    难道他的心意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难道凌恪的态度没有默许回应吗？

    他翻来覆去地琢磨，如果只是表述不明确，那他再说一遍、再说十遍都可以，关键还在对方的想法，凌恪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吧？

    他记得原书描写凌恪爱慕叶琅——这话想起来还真是不爽——就是送道具送机缘送经验……辛涣看向手珠和小盏，嗯，送道具。

    此前进入秘纹阁也是受凌恪举荐，嗯，送机缘。

    遗府里舍身相救，最后风有信被神识空间消化掉，嗯，送经验。

    很好，很齐全，他心中一定，继续在记忆里一条条搜寻罗列证据，在北境的时候，在军部的时候，在飞舟上，在遗府中……

    不是喜欢的话，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呼……辛涣说服了自己，浑身似乎都轻松下来，他最担心的状况没有发生，如果凌恪一点没有自愿，那他做的那些事就完全是强暴的性质，死千百回都不足谢罪。

    他想了又想，无论如何都觉得，凌恪是有能力拒绝他的。

    那么凌恪现在的表现，嗯，是别扭。

    但他不能任其自然，万一拖下去拖回原点……占人便宜的是他，理所应当他站出来承担，要是凌恪实在不好意思，之后再放慢节奏也可行。

    腾山懒懒散散往回走，他前脚刚回家吃了口饭，后脚就被村长找来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赶紧回上修门口候着。

    欺负老实人，拿人当狗用，也就是他任劳任怨、不辞辛苦……

    正唏嘘叹气，侧路拐出一道身影走在他前面，是另一名上修，看样子要去敲门。腾山目测距离，还有三十步，离得太远，赶不上通传了。

    他愈发慢吞吞，一步分三挪。

    院门打开，两名上修的交谈声传入他耳朵。

    “什么事？”

    “不让我进屋么？”

    “就在这里说吧。”

    腾山想了想，正打算回避，一道目光隔空定在身上，刹住他转身的脚步。

    目光里的警告意味清清楚楚——不准动。

    他顿时站得板板正正，顶天立地一青松。

    村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贯彻上修的意志，听从上修的指挥，抱紧上修的大腿，上修要他听墙角，他绝不漏掉一个字！

    辛涣没有发现身后有人，也没注意凌恪越过他的视线，实际上他有点紧张……是很紧张，他深吸口气，沉声道：“遗府里的事我会负责的，能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么？”

    腾山：“！”他的背似乎不那么挺直了。

    负责？追求？遗府里的事……凌恪皱了下眉，摇了摇头，关上大门。

    辛涣：“！”

    辛涣在原地懵了三秒，梦游一般转身，面无表情，眼光飘忽。

    腾山飞快将坍塌的自己拾掇起来，闪身躲进树后，他头皮发麻，脸憋得通红，听了不该听的话，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沉痛绝望的心情仿佛被附上氏纹“千钧”，辛涣目光发直，我完了，我死了。

    这么直白干脆的拒绝……他将脸埋进掌中，不愿面对。

    风摇檐马，声声如锥刺入心脏，辛涣悔不当初，怎么就没管住下半身呢，现在好了，追人未半而中道崩殂……

    不对，罪魁祸首明明另有他者！

    他抬起头，眸中燃起一簇幽幽火焰，迅速烧至燎原。

    悲痛尽数化为怒意腾烧，他心中反而冷静下来，取出风有信遗留的竹简翻看。

    挑拣出自述部分，辛涣很快找到想要的信息，风有信，的确就是曾为风氏氏族除名的风棋，他被除名的原因，在竹简上也有记载。

    其自身叙述的口吻相当狂妄，风有信认为风氏之所以弱小，是因其血脉孱弱，氏纹有缺，这在当时可谓亵渎先祖、大逆不道，而他不光想，还自己着手补全氏纹，走上一条与氏纹“金蝰”截然不同的道路。

    新氏纹被他命名为“雾蝰”。

    当时血裔的修炼之法是不断淬炼强化血脉、激发先祖赐予的灵性潜力，而风有信认为这办法蠢笨缓慢，完全舍弃此道，创造出一种掠夺他人增强自身的法门，年纪轻轻就晋升六纹。

    死在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包括了不少风氏族人，事情败露后他便被氏族除名。此人天性离经叛道，亦不留恋族群，改名易容自称风有信，有信者，不为天地，不为祖先，只为自身。

    至于风有信后来为什么变成画像，大概是很突兀的变故，因为竹简上没有半句提到。辛涣猜测应该是修炼出了岔子，毕竟其人不论功法手段都很歪门邪道。

    铁券上是风有信补全氏纹的过程纹图，其他竹简还有一些修炼心得，辛涣暂时没有去看，他屈指敲着桌面，梳理脑中线索。

    一开始辛涣就隐隐有所感觉，比起神力，风有信的雾气与蚀力更为相似，后来被脑书分解的灰雾能被蚀力吸收，可以说证实了这点。

    所以风有信误打误撞，走出了一种修炼蚀力的道路，换句话说，蚀力是可以修炼的。

    蚀力的好处不用多说，能帮助他长时间专注于纹学研究，并且他在遗府还有一个收获，通过观摩灰雾学会了蚀力离体的攻击之法。

    可以修炼，有对敌法门，完全是不亚于神力的另一条体系。

    不仅如此，脑书和苍鸾书页以蚀力为养分，说明其还有更多用途。

    脑书。辛涣脸色阴沉，食指关节重重一敲，意识沉入神识空间。

    蚀雾浓稠欲滴，蛋卷状的苍鸾书页漂浮在一角，脑书看似也安安分分。

    与最初所见相比，脑书变得崭新了些许，卷起的书角似被压平，封面破损也消失不见，辛涣来到其跟前，以意念发声：“是你在搞鬼。”

    “灰色蛇目从村民手里流出，以他们的本事，根本不可能送出孟教，送到云浮楼。”

    “你先前的预示只字不提遗府的问题，故意诱导我以为它就是金蝰遗府。”

    “一开始灰砂侵入神识你没有半点动静，直到最后才发动，是在故意钓鱼，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吞噬风有信的力量。”

    “你蓄谋已久，在利用我。”

    他似乎是在平静地陈述，但每说一句蚀雾都剧烈翻涌，狂澜波涛重重拍击在脑书上，封皮一阵金光晃荡，终于缓缓摊开，一行文字漂浮出来。

    “此为双赢。”

    辛涣心底狂骂不要脸，意念却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装死到底。你所谓的双赢就是让我被恶念操控，最后差点醒不过来？”

    “汝无损伤。”

    老子没事是因为凌恪，跟你这阴损破书没半毛钱关系。“你就不怕我真的屈从恶念意识消散，被风有信夺舍么？”

    “彼无此能，汝若屈从恶念，自会清醒。”

    辛涣按捺住撕书的冲动：“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吾乃上界至宝浊书，汝可称吾为，旻。”

    “上界？”

    “不错，汝当知道，遗洲之名来历……”

    “长翼号”飞舟舱室，舷窗跟前，一名广袖儒衫、发系青绳的中年文士提笔落字，“阮大哥，见字如晤。”

    “此行我深入妖族，虽受追杀，亦有奇缘，现已摆脱困境，一切均安，不日将回，勿作牵念。”

    写完这句，他抬手支着下颌，似在凝思，半晌接着写道：“我于妖族腹地知晓一些隐秘，关乎洲陆之运数、苍生之性命，故寄此书与你，望你我砥砺同行。”

    “氏族时期，地陆本无遗洲之称，旧称为百城界。百城界上有一上界，血裔修炼有成，即可经由通天之路飞升上界，探寻更高道途。后有修炼之人，因一己之私斩断通天之路，了断上界联系，绝我辈修道之路，此二人亦颇负盛名，正是开创纹学一脉的楚前辈与其道侣钟离前辈，其为遗洲命名，意乃遗弃之地！”

    “遗洲与上界割断，如浮萍无果、明月无根，长此以往，灾祸将临，洲陆倾覆，我辈唯同心共力，重筑通天之路，才有一线生机！”

    “我虽势薄力微，亦以挽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然今钟楚二人声势中天，不宜过早对外声张，故请暂隐此秘，阅后即焚。”

    他写完此信，反复读了两遍，盯着那句“不日将回，勿作牵念”，心底生出一抹甜蜜，俄顷，舱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连忙落下款项——“阿琅亲书”。

    方将信纸折好，就听到三声敲门，采儿清脆明快的声音响起：“牧先生，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牧先生”展颜一笑，笑容亲善，温声答道：“好。”

    遗洲、通天之路、上界的联系，在原书中都有提到，原书最后的结局，也是叶琅联合三教力量，打败坐镇于通天之路断口的钟楚化身，重与上界相接。

    但浊书却并未出现过，辛涣只思考了很短时间，就想通了二者之间的关联。

    “那本书原来是你写的？”

    “是。”

    “你的目的就是为了重修通天之路？”

    “是。”

    “既然叶琅是你选中的人，你怎么不去他那儿，反而待在我这里？”

    “通天之路将断，吾至遗洲，渡界而损，需噬蚀力而复。”

    辛涣敏锐道：“所以叶琅不能修炼蚀力，你才选择我？”

    旻书这回飘出文字的间隔时间长了一些：“是。”

    辛涣渐渐掌握了主动：“你虽有预言之能，但也不能保证未来完全按你的想法发展，否则之前也不必给我指示。你想达成目的，第一要有蚀力，这得靠我，第二有些关键剧情不能变，这还得靠我，我说得没错吧？”

    “是。”

    “那我们就有得谈了，你想让我帮你，最好拿出点诚意。”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遗洲灭绝，汝亦不能独活。”

    “你以为我怕死吗？”辛涣冷笑，反正表白被拒，都毁灭好了。

    许久，旻书才显现出下一行文字：“汝有何求？”

    “很简单，三个要求。第一，凌恪不能死。”

    “可。”

    “第二，不能再算计我。”

    “可。”

    “第三，这次阴我的事得有个交代吧，我也算九死一生，还没落到什么好处，你一个上界至宝，难道没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吗？”

    “汝需何物？”

    “蚀力功法。”

    旻书像是在权衡，片刻后书页波光荡漾，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现，抬头三个大字——。

    “此法可御神魂，助你驱使苍鸾浊灵。”

    苍鸾浊灵，辛涣瞥向苍鸾书页，应该就是这家伙。

    的确是很有用的法门，不过，他沉默片刻，道：“我不要这个。”

    书页上文字消散，等待他提出要求。

    “我要蚀力增长的修炼法门。”辛涣缓缓道，“这对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旻书沉寂了更长时间，书页呈现新的内容——。

    功法足足占了四页，辛涣一边翻看，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道：“我要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就去找叶琅同归于尽。”

    书页上的文字似乎悄悄改变了一些。

    辛涣将功法内容尽数记下，离开神识空间。

    此次与旻书的交涉似是颇为顺利，但他的脸色并无好转，旻书在说谎。

    他不自觉地敲起桌面，根据旻书所说，它是上界宝物，又只能依靠蚀力恢复，说明蚀力很可能是一种上界才有的力量。

    而风有信靠自己摸索出了蚀力，说明这种力量并非不适合遗洲，只是缺少相应的法门。

    若是旻书最终没有拿出，它的话还算可信，可它既然有法门，先前所说的叶琅不能修炼蚀力，就有很大问题。

    即便可以勉强用叶琅修炼蚀力天赋不足或类似原因解释，但作为最重要的原书主角，旻书舍弃叶琅而选择他这点，实在太古怪，这些原因没办法说服他。

    有这一句假话，就很可能还有其他。

    而且以旻书阴险和不要脸的程度，答应他的要求能做到多少还真是个未知数。他没忘记旻书给凌恪安排的结局，甚至怀疑，这次凌恪与他一起进入遗府也有旻书做的手脚，意图借刀杀人或者挑拨离间。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想到还不知道怎么挽回凌恪的心意……

    垃圾至宝，坑我钱财，害我性命，毁我感情，妈的，这事儿没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