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明堂五室

    矮山古庙被村居层层环拥，避开村民只能绕行到山的背面，那就不知要花上多长时间。既然不是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还不如正大光明走进村子。

    寨门两旁各有一座木头搭建的哨塔，左边高台上一人抱着长矛，没骨头似的半靠在木柱上，眼皮半搭不搭，扫过下方两人又随意无谓地挪转开去。

    辛涣竟然分辨不出对方是否看见了他们。

    另一边的哨塔甚至无人值守……这村子的防卫如此松散吗？

    这不合常理。倘若在全教，生活在城外的不是没钱入城的贫民就是入不了城的流匪，虽然两方多数时候相安无事——流匪们一般瞧不上抢掠贫民那点油水，但后者仍是战战兢兢畏为虎豹，尤其是聚合的村落防范最为谨慎。

    眼前的村子怎么看也不像匪窝——哪个匪窝处处是农田鱼塘——岗哨却悠哉从容，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孟教教强民富德荫广蔽无人为寇，要么就是村中人有恃无恐。

    前者显然是不可能的，全教实力隐隐为三教之首，尚且杜绝不了匪寇，遑论孟教。

    辛涣心中存了一分小心，抓着凌恪停步，抬头看了看塔楼，上前几步朝上方挥手致意：“这位乡郎，我们是靖城的商会行探，今日赶不及回城，可否在贵地借宿一晚？”

    商会行探常在外行走打探各路消息，恰好用作身份的藉口，说借宿而不是借道，自然也是为了隐藏真实意图。

    哨卫听到他说话，目光落到两人身上，浑身一激灵站直，神情明显惊讶。

    难道对方起先是真没看见他们？

    这放哨的眼神着实是不太敞亮。

    不过哨卫反应也很快，一边敲响铜锣，沉厚响亮的锣声远远传开，另一边举起长矛指着他们，似是某种警告。

    见他们没有多余的举动，长矛才放了下来。

    辛涣等了一会儿，见哨卫没有回话的意思，斟酌着词句又道：“贵地若是愿意收留我们，在下必有酬谢。”

    “嗯嗯嗯。”哨卫敷衍点头。

    辛涣：“……”

    他到底有没有听自己说话？

    辛涣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请问能让我们进入贵村吗？”

    哨卫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一会儿我们村长来了，你跟他说。”

    辛涣：“……”

    他转头看向凌恪，表情无奈，后者只是微微一笑。

    好在不多时，就有一群人朝寨门走来，辛涣目光落到打头一位拄杖老人身上，他后面乌泱泱跟着十几二十人，其中还有个十一二岁的男童。

    “客人远道而来，老朽有失远迎啊！”

    相隔老远，老人便扬高了声调喊道，满是褶皱的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

    等他们走到近前，十几双眼睛兴奋地盯着辛涣和凌恪猛瞧，叽叽喳喳地小声谈论，浑似一副没见过外人的新奇模样。

    这种眼神简直比敌意还要可怕，辛涣被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那小孩儿倒是对他们不感兴趣，见哨卫顺着云梯爬下塔楼，“蹬蹬蹬”跑到对方跟前：“腾山哥，你什么时候有空教我射矛？”

    腾山转过身，语调懒洋洋：“我很忙，要值哨。”

    辛涣对着村长，将方才的说辞又拿出来说了一遍。

    “好说好说，二位打哪里来？”村长热情洋溢，引着两人朝村中走去。

    辛涣：“？”

    他上句话不是才说过么？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有不听别人说话的毛病？

    “我们从靖城过来。”

    “津城啊！津城是个好地方，我年轻时候去过一次，津河坊边的姑娘那可是……”

    “村长，嫂子在呢。”

    “咳咳咳……”

    与村长交流不是件轻松的事，起码比研究氏纹更耗费心力，这位村长实在是过于热情好客。

    “说到咱村这儿的细尾鲈鱼，在别地儿可吃不到，鱼肉入口，嘶——那鲜香，那滋味儿，甭管以前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只要尝了一块儿，那绝对停不下来……”

    “东子啊，去打两条让嫂子今晚红烧！”

    他一边介绍，情绪激昂、满面红光，说到兴奋处，拐杖“笃笃笃”敲打地面。

    从鱼塘到果树到稻田，辛涣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引导话题，眼见穿越过小半个村庄，与山上庙宇的距离渐渐拉远，他思忖片刻直接问道：“我看山上有座神庙，不知供奉的是哪一位神明？”

    话题转得很生硬，但一是辛涣不想继续耽搁时间，二是一路走来并未发现村子里有高手，村长这一群都是普通人，只有那名叫“腾山”的哨卫是血裔，修为比自己还低一些。

    “您这可是问对了！”村长重重一跺拐，眼睛笑眯成缝：“庙里是丰收神，能增福添寿、聚气吸金，本事可大哩，咱村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可都是仰仗这位神仙！”

    丰收神？倒是没听说过，不过五花八门的地方小神到处都是，辛涣没太在意一个名字，思忖怎样找个合理的借口上山进庙。

    令他没想到的是，刚转完这个念头，村长居然主动提起：“二位要是有余暇，最好明早上山拜一拜神仙，保管回去之路平安顺风。”

    是巧合吗？辛涣心中闪过一道疑念，下意识偏头看向凌恪，对方低着头，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进村之后，凌恪一直没说话，全无半分存在感，村长等人的确没有注意他，但辛涣也无法探寻到他的想法。

    不过他也没思考太久，很快答道：“任务要紧，恐怕我们明日一早就得回城……若是方便的话，今晚倒是可以上山祭拜。”

    听到前半句村长似乎还有些失望，等辛涣话锋一转，又热情起来：“方便方便，当然方便，两位是想吃了饭再去，还是现在就去？”

    答应得这么干脆，难道并不是想借故留下他们？

    “既然要诚心，现在便去吧。”辛涣回道，他想只要尽快进入遗迹得到，之后不管这些村民有什么意图，都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勒，老朽这就给二位带路。”村长又是一口应下，转向身后众人，“大伙儿准备准备，一块儿上山。”

    众人顿时纷纷应和，热情十足。

    “上山拜神仙，神仙保佑。”

    “我去准备祭食。”

    “还有香烛纸钱。”

    “……”

    山路并不陡峭，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已来到山庙前。

    石头搭建的牌坊造型粗犷，具有强烈的民风特色，空旷的平台上摆有两尊四足方鼎，一鼎中插满长长短短的香烛，另一鼎中铺着厚实的香灰。

    几个村民上前点烛燃香，村长没有逗留，越过方鼎直接推开庙门，辛涣凌恪亦是跟着进入其中。

    室内并不宽敞，四五个草蒲团铺在地面，黄澄供台上有几碟瓜果馒头之类的祭品，正上方没有神像，而是悬着一幅画像。

    画像沿中线分为两半，左右各有一男子，慈眉善目，白面无须，结跏趺坐，从样貌神情到穿着打扮都如出一辙。

    与辛涣想象中的丰收神出入甚远，当然这无关紧要，走进庙中后，怀中蛇目便不住地嗡鸣挣动。

    往旁边看了一眼，村长正跪在蒲团上倒头参拜，双目紧闭念念有词，其他人则都未进来，四周无人注意。

    他直接取出蛇目。

    脱离木盒桎梏的一瞬，蛇目化作一蓬灰色流光，在半空中几个弹跳没入画像之中，刹那间绽放出浓郁光华，炽亮逼人，众人尽皆抬手挡在眼前。

    辛涣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动静，此时却顾不上其余，一股强大的吸扯之力作用在身上，他不受控制地往前几步，似乎撞在什么东西上，尖锐剧烈的疼痛突兀降临，意识只抵抗了几息就陷入沉寂。

    再次恢复清醒的时候，脑中似乎还残留着痛感，辛涣捂着头慢慢起身，他花了一些时间拼凑零碎的思绪，左右看了看，已不是古庙的景象，应当是进了遗迹。

    他轻舒了口气，过程虽然有点高调，好在终是达成了目的……

    等等，他好像遗漏了什么，凌恪没有遗迹信物，他还留在外面！

    村长那些人，可不一定容易应付……

    “辛涣。”清冷的声调突然响在身后。

    辛涣猛地转身，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先是一喜，又觉得奇怪：“你怎么也进来了？”

    凌恪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辛涣回想了一阵，猜测道：“难道这座遗府开启时会主动拉人进来？可当时村长也在庙里，因为他不是血裔吗？”

    凌恪不置可否，道：“先看眼前吧。”

    二人身处一座宽宏殿堂中，堂内并包五室，列位五方，相望列宿，穆穆秩秩。每室门上刻有不同的繁复图纹，而中央一室除了图纹外，还挂有与古庙里一样的双子画像。

    “这里是氏族明堂。”通过观察此地形制，辛涣很快明了。

    明堂用于明事治义，与宗祠、祭坛并为宗族三大核心之地，多数氏族遗府都仿这三者而造，几乎成了此类遗迹的标志，也因此被后人总结出不少规律套路。

    譬如堂上五室象五行，一人只能闯一室，不同宫室的考验与机缘也各不相同。

    “我打算去金室，你呢？”辛涣目的明确，来时更做了诸多准备，知晓大概率会在金室。

    凌恪看了看他，答道：“火室。”

    辛涣对此倒没什么遗憾，两人分开获得好处的可能性更大，再则他也没想过倚仗凌恪的能力拿到绝学。

    他辨认了一会儿方位，走到西南角的宫室前，抬手按上门扉，神力自掌心注入氏纹中，渐渐门户开启，沉沉雾霭隔绝了内中景象。

    他最后看了看凌恪，接着毫不犹豫踏入门内。

    也就是这最后一眼，辛涣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对了，凌恪怎么是原来的样貌，他脸上的面具呢？

    刚刚想到这点，辛涣意识一恍，已来到一处陌生之地。

    古庙中，村长捡起拐杖，颤巍巍地撑着起身，朝庙外喊道：“大家都进来吧！”

    人群一窝蜂地涌进，各个目露幽光看向昏倒在供台前的两人。

    之前被支使去打鱼的东子搓了搓手：“腾山说他们实力不弱，身上一定有不少好东西！”

    其他人闻言也愈发激动，推推搡搡往前挤了两步，似是急不可待。

    村长拄了拄拐杖：“人还没死，谁都不许动他们，他们守了礼数，咱们也得守，就算我们做这一行，也得讲个道义！”

    庙里安静了许多，却也有人小声嘀咕：“迟早是要死的。”

    村长脸一沉：“谁要是敢擅自动手，谁就是下次祭祀的人选。”

    众人这才噤若寒蝉。

    眼见镇住众人，村长语气才缓和几分：“行了，先拜大仙吧，今晚留两个人看着。”

    村民们挨个儿跪上蒲团磕头。

    “大仙保佑，大仙保佑……”

    村长看着他们眼中的热切，心中叹了口气，目光偷偷瞥向画像，触及一分又急忙转开，面上露出深深的惧意。

    道义之说纯属胡扯，阻止众人提前杀人的真正用意，是他心底还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万一有人能战胜魔鬼呢？

    村里这些年轻人啊，只看得到眼前的好处，却根本不知道背后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