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杯酒 告白
序 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林森对自己说。 这句话,在他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他对自己说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成了最后+1次。但这一次,林森看了看宿舍里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他决定,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如果不成功,他立马撕了那张和蒋逸辰同班次邻座的高铁票,揣着去南下的火车票,拉着箱子,逃到一个再也不会有蒋逸辰的地方,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正文 林森站在讲台上,教室里幽黑昏暗,摆成方阵的课桌上,隔一两个位子就点了一根红色的蜡烛,暗红的烛光照出小小一片光亮,火光映在座位后面的人脸上,光点摇曳,影影绰绰,衬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光怪陆离。 他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无瑕观赏底下同学各具特色的面容,只担心自己紧张到快要抽搐的面庞,会不会在烛光下,白得瘆人。 那样,就糗大发了。 他张了张嘴,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发出什么声音,只看见台下已经有人不耐烦地拍起了桌子,嘴里正嚷嚷着什么。 这使他更加紧张起来,仿似又回到了幼儿园的那场毕业典礼,窄小的后台闷热又昏暗,他和班上其他的同学都乖乖地站在又大又沉的幕布后面,等待着音乐响起,然后按着老师之前教的动作从后面冲出去。他紧握着手中的红花,涂了口红的嘴唇紧绷绷地,他想抿一下,却又怕不小心弄花了老师的妆,只能干干地忍着。 “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三的时候就冲出去哦。”老师在后面耐心地嘱咐。 林森的手心出了汗,握在手里的塑料杆花枝微微地颤抖。他耳朵边嗡嗡作响,隐约听见老师在自己身后:“一——二——三——” 身前的幕布刷地一下子从中间分开,顶上的白炽灯亮地晃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下眼睛。 等到再放下,才发现身前的幕布已经重新合起,台前正播放着他们之前排练过无数次的伴乐。 他被落下了。 他马上蜷缩起来,在巨大的幕布后面,在他同学清脆响亮的踢踏声中,无声地流泪。直到结束后老师把他从后面找出来拉到前面和所有的人合影,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的机会,可惜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这一次,一定不能重蹈覆辙了。林森在心里给自己鼓励,眼睛在黑暗里搜寻,视线最终停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蒋逸辰的身上。那人正懒散地靠在身后的墙上,一边磕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旁边的人扯淡。班会已经进行到后半段,他很怕这人一个坐不住提前离开。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把视线从蒋逸辰那边收回来,深呼吸了一口,颤着声磕磕绊绊地说道:“我要唱的是张学友的。” 林森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被人听见,但他实在是紧张地很,校服的下摆都被揪地变了形皱成一团,根本不敢去看台下人的反应。他报完歌名,马上闭上了眼睛,想象里是初二那年深秋的午后,蒋逸辰坐在教学楼二楼的水泥栏杆台上,对着楼下正从这边走过来的级花告白,自弹自唱起了。 林森当时就走级花身后不远处,听到歌声,抬头往上看。那天午后的夕阳很红,余晖照在蒋逸辰的脸上,笑起来的眉眼好像都在发光。林森觉得有什么射中了自己胸口,那里涨得他发酸发疼。 那一次是蒋逸辰对级花的告白,没想到动了真心的,却是那人身后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当天晚上回到家,林森就把那首歌下下来单曲循环,以至于睡梦里,都是蒋逸辰抱着吉他站他对面给他唱的场景,唱了整整一晚。 “…………………… 你带着他唯一写过的情书 想证明当初爱得并不糊涂 他曾为了你的逃离颓废痛苦 也为了破镜重圆抱着你哭 …………………………” 这是他初恋的开始,现在,他站在台上,将这首歌完完整整地还给蒋逸辰,算是对自己暗恋的告白。 蒋逸辰啊,你看看我,林森在心里祈求着。 就算毕业了,你也要记得我啊,记得我叫林森,记得我为你唱过,只为你一人。 “…………………… 禁闭着双眼又拖着错误 真爱来临时你要怎么留得住” 一首歌,再长也会唱完,当最后一个字从嘴里出来,他睁开了眼,眼角的余光瞟见蒋逸辰正盯着台上的自己看。他感到兴奋又羞怯,不等台下的同学反应过来,逃也似的从讲台上冲了下去,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傻傻地笑。 后来,又有别的同学上去表演,林森却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好似外界的吵闹喧哗全被屏蔽。直到蒋逸辰绕了半个教室挤到他旁边,一屁股坐到了他的桌子上,压到了他的手。林森痛起来,迅速地把手抽出,这才抬头看这个莽撞的人。 “你刚才唱地挺好的。”蒋逸辰一只腿叠在另一只腿上,居高临下地看林森,笑着说。 林森一下子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回答:“没你唱地好。” “你也喜欢张学友?”蒋逸辰仍盯着他看,好似这人第一天出现在这个教室里,对他抱着极大的好奇心。 “嗯,他的歌我都喜欢。”林森咬着唇,想抬头和蒋逸辰对视一眼,又怕那人看出自己眼中别样的情愫,纠结着。 “赶巧,我也是他歌迷,铁粉的那种。”蒋逸辰抓起他桌上未吃的一小把糖果玩耍,不无遗憾道,“诶,以前怎么没发现,害我每次跟人说我偶像是张学友就要被那群王八们取笑一次。这么多年了都没找到知音。” 林森一下子就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没有早唱这首歌,好似全都是自己的错,生生造成了自己和蒋逸辰这么些年的毫无交集,到现在,已经晚了。再过几天,他们就要毕业,而蒋逸辰的那所高中,自己也许根本考不上,他们也就再也做不成同学了。 一想到这,林森就难受地紧,他抬起头,终于有勇气去看蒋逸辰一眼,然后涩涩地笑道:“是挺可惜的。” 他笑地勉强,明明眼睛是眯着的笑眼,里面却闪着水一样的光,而那本该上扬的嘴角,也微微抽搐着,好似下一秒就会瘪下去,叫人哭出来。 这不是一个好看的笑,桌角红色的烛光更是将林森脸上的表情衬得诡异,看得蒋逸辰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自在地跳下了桌子。 “那个,那我先走了啊,以后联系。”不等林森回答,他就借着别的同学正好喊他的机会匆匆从林森那里溜走,隐在了黑暗里。 林森视线追随着他,在蒋逸辰那堆人朝他看过来的时候又迅速地别开了目光。他听见那边的人在笑,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他却觉得那些人是在笑自己。而那样的笑声中,蒋逸辰的声音又最大最刺耳。他低下头,下巴磕在细瘦的胸口,别过身子,在蒋逸辰的笑声中流下了眼泪。 那是他对蒋逸辰的第一次告白,混合着激动和泪水,还有遗憾和感伤,在毕业班会的那一晚青涩落幕。 或许是老天垂怜,中考让他超常发挥,竟考上了和蒋逸辰同一所高中。即使不是在一个班,却已经让他很满足。 新学校,蒋逸辰仍然是初中时那个夺人眼球的存在,打篮球进校队、和班花谈恋爱、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物理竞赛、被评为学习标兵……他还是优秀,而林森,也一如既往地普通,仍然是同学口中时常叫错名字的甲乙丙丁,老师眼中不惹事不出风头的乖学生。 普通人眼里总能看见优秀,但优秀却很难注意到普通,他俩又成为了校园里点头之交的关系。让开学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林森都觉得毕业前的那次班会是自己的幻觉,似乎自己并没有给蒋逸辰唱那首,而蒋逸辰也没主动跑过来和自己说过话。 尽管这样,他还是喜欢蒋逸辰的,并且又偷偷的,告了很多次不成功的白。 高一,教他们物理的是同一个老师,小考阅卷的时候两班换着看,林森花了十块钱从同学手中换到了蒋逸辰的卷子,回收的时候,在蒋逸辰名字的后面,小心地加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结果那张试卷,蒋逸辰只拿在手里翻了几翻就被揉进了垃圾桶里,根本没注意到那个“LS”。 他还曾送过蒋逸辰一段时间的冰红茶,趁他打球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饮料放在他衣服的旁边,然后远远的,隔着半个篮球场朝这边偷瞄,看蒋逸辰狐疑地到处看,然后大口喝掉饮料。他看见自己的心意被喝掉,一种隐秘的幸福从心底升起。 只是这样的幸福很快就被其他暗恋蒋逸辰的姑娘们夺去,他的冰红茶淹没在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中,蒋逸辰的衣服旁简直可以开一个冷饮铺。而他甚至不能确定,蒋逸辰刚刚拧开的那一瓶冰红茶,是不是他买的那一瓶。 做过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情人节的前一天写了一整夜的情书,为了怕被怀疑,提前去文具店选的粉红色的信纸和信封,内容先是打了遍草稿,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怕那人没耐心看完,又忍痛割爱地删删减减,最后再用左手一笔一划地把成稿誊在信纸上。第二天早晨洗漱的时候,特意把洗手间的门关死,偷用了洗漱台上母亲的香水,喷了一点在信封上,淡淡的花香。那封信在他书包里放了一天,以至于从里面拿出的每一本书,都染上了那样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息间一整天。 直到晚自习下课,他终于鼓起勇气抽出了信封,在夜色的掩映下,一路跟踪蒋逸辰到单车棚,在昏黄的路灯下,将手里那封拽地有些褶皱的信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云淡风轻地递给了蒋逸辰,轻描淡写道:“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接过信之前,蒋逸辰似乎花了好几秒才想起他的名字,“林森是吧?”他笑着接过信封,不甚在意地夹在两指间,转而问他:“你在几班啊?上次月假的时候咱们以前班还组织了一次烧烤,你没去?” 他从来就是容易被人遗忘的路人甲,蒋逸辰说的活动,他还是刚刚知道,只能局促道:“家里有事去不了,下次一定去。”他说完,又指了下那人手中的信,“不拆开看看?” “这个吗?”蒋逸辰拿在手上晃了晃,香味在空气的流动中扩散,他皱了下眉,显出兴趣不高的样子,直接问道:“那女孩长什么样?好看吗?” 林森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措词,只能随口胡诌:“还成吧,挺可爱的。”蒋逸辰看看那封信,又看看林森,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拆开看一下。林森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涨得通红,在灯光的照射下,薄薄的皮肤好像要滴出血来。 蒋逸辰刚想问一句他是不是不舒服,不远处就过来一个女孩子,站在单车棚外面朝他喊:“逸辰,你站那干嘛呢,快点啊。” “哦,好。”蒋逸辰朝女孩子挥了下手,然后把信塞回了林森手上,“那个,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信退回去啊。”他边说着边推着车子往外面走,两人错身的时候,蒋逸辰在他耳边调皮地说:“你看,那我女朋友呢,上周才在一块的。” 林森回望过去,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传说中高二的级花正笑意妍妍地往这边看。风将女孩子的裙摆微微吹起,在情人节的晚上,让人联想到那腾云驾雾的仙女。 比我好看,林森想。 他把手中的信扔到自己的车筐里,朝蒋逸辰笑笑,再多说不出一句话,只能蹲下身子装作要开锁的样子,算是和那人无声地道别。 那封信,后来被他丢在家里楼下的垃圾桶里,隔天早晨路过,那封信被夜里觅食的流浪猫从垃圾桶里刨出来,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边的草地上。他拾起,用手抹掉上面的污渍,最后把它压在了书桌上那本厚厚的牛津词典里。 高二,在蒋逸辰生日的那天打电话到校广播站匿名给他点了一首张学友的。那首歌在午后的校园上空响起时,彼时林森正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旁边篮球场上蒋逸辰在打篮球。他扬起嘴角,看见蒋逸辰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学校的广播中说出时诧异的神色,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得意地笑。可惜那首歌还没播完,蒋逸辰就被一群刚知道他生日的哥们簇拥着出了学校去大吃大喝去了。 期中考,很意外地被分到和蒋逸辰同一个考试。整整两天的考试,林森都有些魂不守舍,总忍不住在做题的间隙抬头往蒋逸辰的方向看几眼,导致填错了好几次答题卡。考化学前,终于鼓起勇气拿着练习册冒冒失失地跑到蒋逸辰那里,跟他请教上面的一道化学式。蒋逸辰很大方地给他讲了一遍,怕他没听懂,又拿笔把过程写在了练习册上面的空白处。林森站在他旁边,蒋逸辰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地清清楚楚,可就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眼睛里,只有这人修长浓密的睫毛和一张一合的双唇,鼻息间,全是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 “我爱你,”林森在心里小小声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心里满盈着对这人的爱意,声音越来越大,好似下一秒就要从胸膛中喷涌出来。 而一旁的蒋逸辰却毫无所觉,写完以后,把练习册递还给他,客气而友好,“不懂的话再来问我。” 林森看着他,那三个字卡在喉咙,马上就要脱口而出,我爱你,我爱你啊,他绝望地在心底里呐喊,又卑微而怯懦地只匆匆跟人说了句“谢谢”就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那页被蒋逸辰写过字的纸,后来被他撕下来,压在自己房里的书桌玻璃下,无聊的时候,就照着上面的笔迹在纸上练字,终于在高二学期末的时候,达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于是,他用着蒋逸辰的笔迹,给那个莽撞的高一时的自己写了一封回信,信末,“蒋逸辰”对他说:不如我们再等等?等我们一起上大学,如果还能遇见,我们就试一试,好不好? 高三,校篮球队打入了市里青少年篮球总决赛,决赛那天,林森逃了半天的课,拿着自己省了半个月的零花钱打车绕了半座城去另一个学校给蒋逸辰加油。看台上,他把自己缩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蒋逸辰看,手心出了好几层汗。那一场打得很艰难,蒋逸辰还受了伤,勉强撑到比赛结束,上台和队友一起领奖杯的时候,蒋逸辰在台上搂着队友笑,林森却在角落里心疼地要哭。 高考前的百日誓师大会上,蒋逸辰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的时候,林森在下面埋头做数学习题。你等我啊,他扶了扶滑下的眼镜,往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看了一眼,又握紧手中的笔,投入到手中的那张复习试卷中。你等等我啊,他在心里喊,至少,我们还要在同一个学校是不是,在我可以偷偷看见你的地方。 高考前几天,大家都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拍照留念的时候,林森背对着篮球场,要摄像师给自己照了一张。 “确定要这个背景吗?后面很乱啊。”摄像师举着照相机,看着林森后面热闹的篮球场,跟他确认。 “嗯,您拍吧。”林森整理了下自己的校服领子,笔直地站着,冲镜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那张照片,后来被他洗出来,做成相框摆在书桌上,清瘦白净的少年后面,是一群正在打篮球的少年,蒋逸辰高大的身影在背景里特别显眼。那一天,他俩穿的都是校服,在一群五颜六色纷杂中,只有他俩是最纯净的白色,像他对蒋逸辰这么多年的爱情。 填完志愿的那天,他撇下嚷着要聚会的同学,一个人跑到学校的后操场,在那堵公认的“表白墙”上,用铅笔,在杂乱无章的墙面上,找了一块巴掌大的空白之处,工工整整地写上:林森爱蒋逸辰。 后来,他俩果然上了同一所大学。他的分数刚过蒋逸辰那所学校的录取线,为了不被刷下去,只能选了个冷门的专业。蒋逸辰自然与他不同,毫无顾虑地选了自己最喜欢的物理专业,稳稳当当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就是这样,林森已觉得上天待他不薄。 开学报道完,林森就跑物理系打探到了蒋逸辰所在寝室的楼层,一整天装作路过在他寝室楼前面的草坪上晃荡。两人很“意外”地碰上,身处异乡见到故知,蒋逸辰自然是高兴,热情地请他去自己寝室坐了坐,之后,又顺理成章地一起去食堂吃了个饭。 “我还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蒋逸辰大口扒拉着饭菜,没几下就把盘子里的荤菜一扫而光,留着一团皱巴巴的青菜,看向林森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记忆里,前面的这位老同学似乎一直成绩平平,默默无闻。 林森把自己还没吃几口的饭碗推过去,有些拘谨:“就运气好呗。呐,你吃不吃栗子鸡,我觉得有点腻。” 蒋逸辰没有怀疑,大大咧咧地把林森碗里那几块鸡肉夹了过去,就着把剩下的米饭全吃光了。 “你吃地太少了,军训的时候估计得歇菜。”两人走出食堂的时候,蒋逸辰站林森旁边,看他往剩菜桶里倒饭菜,又看了下他细瘦的身子,有点担忧。 “我吃不了很多的。”林森在心里偷笑,为这人一句无意的关心。 分开的时候,两人互留了对方的电话号码,约好了时不时地出来碰个面联系一下。 就这样,在成长的漩涡中,他终还是紧紧地随在了他的身后,沿着他的轨迹,陪着他向前。 这里再不是自己以前读的几千人的初高中,而是汇聚了全国各地精英的省重点大学学府,在这里,曾经那个闪闪发光的蒋逸辰终于没那么耀眼,而普普通通的林森,也不再一如往前那样的平凡。他终于看见了他的存在,而他也终于敢直视他而不至于被其身上耀眼的光芒刺痛。却还是,怯怯地掖着自己对他的那份喜爱,像怀揣着一颗五彩缤纷的泡泡,生怕见了光后,抱在怀中的就只是虚无。 可是那些抑制不住的喜欢,总是要找个出口的,从细细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来,汇集成河。 大一,蒋逸辰的生日。他提前两个月就开始攒钱给他选生日礼物,当天和他的室友们一起吃晚饭,在KTV里,借着酒意和房间里眼花缭乱的灯光,他把背包里的礼物摸出来,随意地往蒋逸辰身上一扔,“呐,给你的,别嫌弃。” 是市面上新出不久的一款运动腕表,他辗转求人帮忙从香港带回一只,研究了一下午的说明书,才辛苦将表上的时间,调成了13:14。 蒋逸辰喝得七八成醉,迷迷糊糊拿在手上,还没看清那表长什么样,就被旁边的人抢了去叽叽喳喳地一顿观摩,再回到手上时,表上的时间早已回复到了正常。 万圣节的晚上,外语系开party,整栋教学楼都装饰成了一个巨大的万圣节主题鬼屋,对全院学生开放。林森其实有点怕这种阴森森的东西,却还是被蒋逸辰生拉硬拽地去了。人群蜂拥而入,充斥着整栋楼,蒋逸辰拉着他,在拥挤的人群间穿梭。走廊上随处可见的白色飘带和墙壁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让他不安,可是被蒋逸辰握住的手却更让他心跳。他在后面笑着,木偶般地跟着蒋逸辰在这栋鬼怪横行的楼层里行走,觉得自己幸福地像个傻子。 蒋逸辰突然松开了他的手,挤开人群朝前面跑了过去,人群迅速地被分开又聚集,他想跟上去,却又穿不过密集的人墙,终于和蒋逸辰失散。又有人突然从旁边的教室里冲出来,戴着鬼怪的面具拦住了他,将他拖了进去。 是一个猜谜教室,他被人缠着,非要猜中一个才能被放出去。 他着急出去寻蒋逸辰,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在一个个亮着的南瓜灯里面抓字谜,然后绞尽脑汁地想谜底。最后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来分钟以后,他拿着所谓的奖品:一只蠢蠢的造型诡异的南瓜灯,打电话给蒋逸辰:“你在哪?” “你在哪啊?”蒋逸辰在那边问,听声音很高兴,“我来找你。” 他走到走廊的尽头,站在昏暗无人的角落,拿着一只南瓜灯,也快乐地同电话那头的人报自己的位置,结果还没说完,就听见蒋逸辰的声音从旁边的楼梯上传下来。 转身望过去,蒋逸辰正从楼上走下来,旁边跟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 “跟你介绍下,我哥们,林森。”蒋逸辰拉着女孩站在林森面前,向她介绍,“我们初中同班,高中同校,大学依然同校,神一般的缘分。” “你好,我叫李潇,外语系,大一。”女孩子大方地冲林森笑了一下,说完看见了他手上的南瓜灯,马上发出惊叫声,“啊,好可爱,好好看。” 林森脸上的笑僵着,感觉又回到了高一时候那个傻逼尴尬的时刻,只是这一次,他好歹比当时的自己长了几岁,多了几份从容,还没等对面的人察觉到他脸上的异样,他已经回神过来,故作大方地把南瓜灯递给女孩:“送给你吧,我一男的拿着也挺不像样的。” 女孩子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在蒋逸辰脸前晃了几晃,光影里,他看见蒋逸辰脸上的笑,依然很好看。 大二,系里大三的一位学长不知怎么的注意到了林森,借由学生会的职务,和林森接触了几次。彼此熟悉下来,互相加了联系方式,又因为能经常在教学楼碰面,很快地就熟络,林森认了他做“哥”。 可是这个哥哥,却不想止于只把林森当弟弟。嘘寒问暖一阵后,终于对人表露了心意。 “我知道你是,我俩也聊地来,要不要在一起试一试?”学长在微信上问他。 林森看完那句话,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旁边桌的室友还在一边烟雾缭绕一边粗口打游戏,上铺兄弟正坐自己床上边抠脚板边和女朋友煲电话粥……一切都还和平常一样,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心虚,好似突然被人剥光了衣裤,赤裸裸站在人前,毫无尊严可言。 他躲了那位学长一阵,知道那人并无恶意后,才壮着胆子承认。那学长对他的喜欢,当下也是动了真心,因此对他更是情真意切、关心备至。他鲜少被人如此对待,而彼时,蒋逸辰也正和他那位女友相处很好,每天看他俩在空间上互秀恩爱是一件折磨人心的事。 不然真的和他试一试,看一下是不是真的非蒋逸辰不可? 或许,我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蒋逸辰吧,就跟网上说的那样,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他有些犹豫,又对自己曾经的爱产生了怀疑。 那一年,张学友在他们那个市开演唱会,当时的他还没答应和学长交往,却好像也只差最后临门一脚。趁着这个契机,学长买了两张演唱会的门票,一张给了他,很自然道:“看完演唱会,就进不了寝了,咱们到时去酒店住。” 他把那张票捏在手心,低着头,半晌点头道:“好。” 别等了,你等不到的,好歹也试一试,不行你就再回来等他,林森对自己说。 那晚的演唱会,他跟着台上的张学友一首一首地唱,唱到的时候,打电话给了蒋逸辰。 “你听。”他把听筒的声音调到最大,对着舞台的方向,让蒋逸辰听。 蒋逸辰早知他会去看演唱会,他本来也说要去的,和女朋友一起去,但那时刚好和女朋友闹了点矛盾,后来就没买了。 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一首,曲毕,林森才把手机贴回耳边,“怎么样?” “唱得真好,我后悔了。”蒋逸辰在那边笑。 “没你唱得好听。”林森说地认真。 蒋逸辰却只当他开玩笑,闷闷笑了几声,也不做声。 “你怎么了?”他对他的喜怒哀乐一向敏感,这会马上察觉出那边的心情不怎么好。 “我和李潇分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几天前吧。”蒋逸辰叹了口气,“咳,别说了,丧气,你好好听你的演唱会,回来了我再找你喝酒解愁啊。” 他挂了电话,周围排山倒海的尖叫声潮水般退去,他坐在那里,又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卧室,窝在被窝里一边偷听mp4一边想蒋逸辰的岁月里。 旁边的学长试探着在歌曲的间歇抓住了他的手,微笑着问:“喜欢吗?” 他把手用力地抽出来,带着十二分的歉意,“哥,我想我还是喜欢不上你。真的很抱歉。” 那一晚的后来,下起了细细的雨,他和学长道完歉,独自一人出了演唱会,站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张学友唱的那首隔着一条马路传过来,他跟着轻声地哼唱,把钱包里另两张完好的演唱会的票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那是他原本要邀蒋逸辰过来看的票。林森把它扔在垃圾桶里,在寂静无人的街道,在寒风凄雨中,瑟缩着狼狈着,却又笑着。 大三,“林森是gay”这样的传言开始在系里隐秘而快速地流传开来,而他本人知道这事的时候,就连蒋逸辰都已经有所耳闻。他自知自己并未和身边的人说过,也没在网上透露一二,唯一的一个,就是之前的学长。不知是那人爱而不得反生恨还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林森不得而知,事已至此,再去追究也是徒劳。 “说真的,你到底是不是?”有一次两人一起吃饭,蒋逸辰遮遮掩掩地问。 事发之后,他就有所准备,因此对于蒋逸辰的探究,林森坦然。 “你觉得呢?”他看着他,反问。 你说我是,我便是,毕竟我也只爱着你这么一个男的。 蒋逸辰不知如何作答,想说一句“不是”,但林森这么多年都没交过一个女朋友,就连暧昧的对象都没有过,确实是值得怀疑的。想说一句“是”,却又觉得自己和他做了几年的哥们,若这人有这方面的爱好,自己不至于毫无所觉。 “咳,我管你是不是,反正不管怎样,我还跟你做朋友。”到最后,蒋逸辰拿起酒瓶子,和林森手上的碰了一下,大大咧咧地把这话题带了过去。 林森本该高兴,却又有些遗憾,若蒋逸辰多疑点,咬定他是gay,他被逼之下跟他出个柜,或许,会更好。又或者,自己能再勇敢点,坦坦荡荡地直接承认,或许,结果也不会太差。 只是这件事,终只是在他俩间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了。蒋逸辰还待他如从前,而林森,也不好主动再提。 大四,一群只等着领毕业证作鸟兽散的家伙白天黑夜的推塔打游戏,蒋逸辰睡眠不好,从宿舍里搬了出去,在学校外面租了个房子住。林森那时的课也不多,经常去蒋逸辰那个小屋串门,顺便的,给人做顿饭,然后又收拾下杂乱的屋子。 他俩关系越来越好,已经到了旁人可以拿来开玩笑的程度。 “逸辰,我们怎么觉得林森是你媳妇似的啊。”一群人挤在蒋逸辰狭小的出租房里,厚着脸皮要留下来蹭饭。 一开始被人这么说的时候,蒋逸辰还忌惮着之前的那些传闻,怕林森多想,一听人说就一本正经地驳回去。后来说的次数多了,看林森也没在意,蒋逸辰便也就随他们去了。偶尔,还会捧个场配合一下。 就像这次,林森在厨房里炒着菜,就听见蒋逸辰在外面得意地应:“怎么样,羡慕嫉妒恨吧?” 客厅里马上响起了一片作呕声,再之后,就是蒋逸辰和那帮兄弟们的瞎扯。林森在厨房里一边和油烟打着交道,一边听几句外面的闲话,最多的,还是听蒋逸辰的,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这月月初林森生日的那晚,两边的朋友都在,不知是谁起哄,大伙开始一起撺掇着两人吻一个。 “不了吧,这可过了啊。”蒋逸辰看着林森,“我这哥们初吻还在呢,以后留下阴影你们负责啊?” 说完把林森箍到怀里,哄小孩一样揉了下他柔软细碎的头发,借着吵闹想把这事盖过。 林森被说得臊红了脸,酒劲上来,竟然一把挣脱了他的桎梏,梗着脖子呛声道:“不就个吻吗,谁还没吻过似的,稀罕。” “哟,原来咱小森子一直深藏不露啊啧啧……”大伙又哄声一片,感觉炸出了了不得的东西,纷纷围上林森想打探更多,“都跟哥们说说,那妹子哪个系的,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啊?” “是啊,太不地道了,瞒地这么严实。快,老实交代,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围着林森问东问西,恍惚间,竟然让林森真的有一种自己曾交过一个隐秘的情人的错觉,脸上不自觉地漾起了笑。 围一边的单身狗们一下子闻到了爱情的酸臭味,酸道:“哟,看看,看这一脸春心荡漾的,还真有啊。” 蒋逸辰在原地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林森,说话时语气里带了些讥讽:“得了啊,演戏也得有个度,别闹了。” 说完,伸手将林森从人群的包围中拉了出来,往包间的沙发上带。 “怎的,你不信?”林森犟着,站原地不动。 “我还真不信。”蒋逸辰又去拉他,“听话,长这么大没接过吻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有一词叫什么来着,‘纯洁’,我觉得……” “我去他妈的纯洁。”林森扑上去,堵住了蒋逸辰的嘴,用吻。 那个吻,明明只是短暂的一触即分,却好像还是有什么从唇齿间泄了出去,被蒋逸辰捕捉,后知后觉。 尽管事后,大家都当做是喝酒喝多了开的玩笑,但林森和蒋逸辰两人,到底还是回不到从前。明面上还好兄弟似的处着,私下里,却少了来往。一直到上周,各大院系的大四开始陆续离校,蒋逸辰才主动给林森打了个电话过来。 “毕业了准备去哪?回家还是?” 林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蒋逸辰:“你呢?” “我?”蒋逸辰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很久,久到林森都快没勇气继续贴着听筒时,那边才传来了回答,“我回家。” 几乎不带犹豫的,林森马上接到:“我也回家。” 蒋逸辰在那边欲言又止,好一阵,却又只闷闷地回道:“哦。” “那我明天去买票吧,还和以前一样,软座是吧。” “嗯。对了,那个,林森……” 没等蒋逸辰说完,林森就对着话筒匆匆说了句“我同学找我,先挂了。”挂了电话。 蒋逸辰要说什么,他大抵能猜到,有些事,一出口,就尘埃落定。他不想自己这么多年的感情,连一个正式的表白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没有机会和理由再说。 这样,太对不起一路追随下来的自己,也对不起自己对蒋逸辰的这份感情。 总有一天的,总要有这么一天的,他总要把自己的爱,从湿冷阴暗的角落里拿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被风吹一吹,被雨淋一淋,不管最终是在狂风暴雨中枯萎凋零,还是在风和日丽中绚丽绽放,他都要勇敢地试一试。 开在黑暗里的花,再漂亮,也是结不了果的。他不求自己能结一个好果,只愿自己这么多年只为他一人开的心意,能被那一人懂。 蒋逸辰拉着行李站在他宿舍楼前面,打电话给他:“我到你楼下了,你行李多吗,要不要我上来提?” “不要,你在下面等着就行。”林森冲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之后冲了下去。 他从四楼一口气冲下来,站在蒋逸辰面前的时候,脸上的水珠还没干。 “你行李呢?”蒋逸辰看他两手空空,往后面看。 “蒋逸辰,我想跟你说件事。”林森把脸上的水珠抹掉,嘴唇颤着。 蒋逸辰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矮了自己半个头的林森:“好,你说。” 林森抬起头,晶亮的眼睛里噙着水汽,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在炎炎烈日里刚跑完了马拉松,又像翻山越岭从远方风尘仆仆赶来。 他张开嘴,还没说话,眼里就有滚烫的液体流了出来。他赶紧低下了头,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爱你。”他说,“你还记得你以前唱过的那首吗?我从那时开始爱你……” 我爱你,爱了你一整个青春。为你听坏的MP4还收在抽屉里,给你写的情书还夹在字典里,和你的校服“情侣装”照还摆在书桌上,对你写的誓言还留在那堵围墙上…… 我爱你,这爱热烈而隐秘,藏在我送你的那块手表里、藏在那两张作废的演唱会门票里、藏在我看你的每一眼里…… 他低着头,过往的所有在眼前闪现,青春里每一幕值得回想的过去,都和蒋逸辰有关。他站在自己人生的长河里,朝蒋逸辰的那条张望,那人转弯,他便转弯,那人冲下山崖,他便也跟着毫不犹豫地跳下山崖,明明两河隔得那么远,他却偏偏费了九牛二虎力,不远跋山涉水向蒋逸辰靠近。 会有交汇的那么一天吗,他融入他,他包含他? 会有吗? 林森抬起头,脸上的泪还未干,眼里却带着澄澈的释然的笑。他终于说完,终于给自己的过去一个完好的交代。 而现在,他想给未来的自己,一点点期许:“所以,你可以爱我吗?蒋逸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