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我听见了水声。 从天花板上传来了。 先是滴、滴、滴,随后变成滴滴、滴滴滴、滴滴,再然后连成一片落珠声,猛地垮下来,把我淹没。我没有被水呛死,也没有淹死,我不会游泳,扶着门后的水管爬上更高的地方。我总嫌弃这根水管挡路,想着早晚有一天要搬离地下室——这栋楼的马桶没停过地抽水喷射,刷着漆的水管从门后贴着墙长出窗外,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我把沙发也就是床安在了墙边,夜晚做梦的时候,许多人的粪便都会从我头顶飘过——去平层,去茅草屋,去帐篷,去能让我睡个好觉的地方生活。搬家是我工作的动力,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更没有宠物,在养活我自己的基础上,去挣一个房子,一个可以住人且完全属于我的地方,这是我二十四年来的生存目标。今夜过后,也许会延续到下个二十四年。 我顺着水管顶开下水道盖子,面无表情的站在路灯下和姗姗来迟的房东交涉。京城的暴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坏了的花洒似的,雨量从不让人预料。雨小了一些,风更大了。我去旁边的商场买了一个围巾披着。原以为我是特殊的,进去之后却发现大门处挤着不少人,男女都有,商场里甚至有个拿着电棍的保安,帽子下面一双漆黑的眼睛瞪着面前这群狼狈的人。城市各个角落里的老鼠都被这场雨浇出来了,穿衣服的,没穿的。就像一群被摧毁了巢穴的工蚁,茫然而徒劳的打转。我看到了几个熟面孔,他们打着赤膊抽烟,看着淹没到脚踝的水叹气。再踱回地下室入口时,施工队已经来过了,抽水机轰隆运作,泥浆似的液体被带走,留下的东西说不定比泥浆还要糟糕。 四点四十二,我在一片狼藉中捡到了一袋没有过期的雀巢速溶粉。这或许是今天唯二的好事——另一件是我的私人电脑落在了十八层高的写字楼里,现在应该性命无忧。在社区门口排队打了热水,我喝上了咖啡。在队列中还遇见了我的同事,他揉着眼睛,冲我惨笑:“晚上好。” 我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早上好。” 这位姓黄的同事看起来比我规矩些,手里还拿着伞,拎了许多生活用品。他住在这片小区里,一家三口租了一间小屋,在一楼。我难得想关心他:“怎么样?” 他摇摇头,道:“不好说。虽然门窗关严实了,但地板渗水也说不定。现在不敢用电,叫工人来检查……你还住地下室吗?情况怎么样?” 我笑了笑,拢了拢围巾,又喝了一口咖啡:“我挺不错啊。” 黄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半晌摇头道:“也不容易啊……” 他把保温水壶装得满溢,我们分道扬镳。和几个拖着箱子的人擦肩而过,地下室又空了不少。我不用拿钥匙,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间隔已经被冲垮了,在水管上时我瞥过一次,那时隔着一层水幕,看得混沌,现在没有水,我站在了一摊夏季河岸的沉积层里。拖鞋、塑料袋、罐头、开封的和没开封的方便面、看不出颜色的T恤、还有一些镜子破碎后留下的玻璃渣。挖出一双拖鞋,我把发白的脚塞进去,用水冲干净行李箱,往里面放了一些或许能用的东西。电器直接扔掉,扔在这里就行了,这里和垃圾场也没什么两样;食物检查了一番,压缩饼干的包装质量最好,其余面包薯片之类都烂成了一团发泡的白肉;衣服差不多都收起来,之前有人告诉我,被水淹过的衣服不能穿,原是死人穿过的,我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说我是死人还是什么……衣服打包好后,行李箱就满当了。 按着时间,我该坐车去公司了。但黄同事告诉我老板给受灾的员工两天假,名单里面有我的名字。他说的时候表情并不欣慰,分别的时候硬是分了一袋面给我。于是我拖着行李箱,踩着沥干水的运动鞋,围着围巾,拿着一袋速食甜水面走向车站。人在没有地方住,或者脆弱的时候就会想回家。家庭能够重建一个人,正面意义上,或者负面意义。七年前来北京城之后,就没有想过要回去。一个穷酸到没有高铁的小镇,来回一条路,轿车都开不过村口限重的土桥,村里死静,没有人,仅有的人也是不会说话和说不清话的。抱着摆脱枷锁的心情离开那里,不知道怎么的,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那里,裕镇。不仅想回去,回去了就不想再回来。所有的热情和抱负被北京城的第二场雨彻底浇熄了。 第一场雨下在五年前。 安检的时候,带着袖标的人从我行李箱最外层里发现了一个铁盒子。 “这是什么?”他说着就打开,里面是一条生锈的项链。 我赶忙道:“我的!” 他把项链和铁盒子递给我,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见,我只看着手里冰凉的东西发愣。 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到了县城。县城比我离开时要热闹,商铺沿街开张,路更宽了,竟然能错车了。见我提着行李,三五辆摩托围过来拉客。从县城去裕镇只能通过摩托和大巴,大巴只有早上五点的一班和晚上五点的一班。我要了两辆,一辆放行李一辆载客,压价到了三十块。绑行李的时候,附近一个摩托车司突然叫了声:“笑脸!” “怎么了?”我扭头看他。 他哎呀一声,支支吾吾看着我,半晌,说是和之前见过一个行李箱很像,又叫来旁边没客的师傅反复辨认,神色愈是惊疑不定,站在我们身旁紧闭着嘴,久久才离开。载我的司机说,这个老哥五年前撞过鬼,那鬼就拎着挂笑的行李箱。我侧过头看了看行李箱上贴的黄豆笑脸:“这师傅想象力也是丰富……” 县城里开摩托的人多是父母落在县城,要送儿女去北京周边读书。为了赚钱,什么活路都去走,这个姓吴的老哥就是半夜在车站揽客撞鬼的。说是那个鬼要去裕镇,左手提着一个白色的行李箱,右手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劝他明天去,他说明天来不及。老吴想着宰他一笔,喊了个高价,就往裕镇方向开。 “那行李箱放哪儿呢?”我问道。 司机道:“就图一乐,你还挺注重细节……” 老吴原想着拿个篮子匡在后面,提箱子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轻得很。那鬼就说,我抱着嘛。老吴就载着他往前开,开了有那么一段,后面的人就跟消失了一样,不说话,也没有声音。老吴就跟他说话,问他哪儿来的,他说他从裕镇来的。 “哎呀,”司机说到这儿情绪激动,拍了一下喇叭,我震了一下。“从哪儿就该晓得不对劲了,老吴就掉钱眼里的,还往里头开……” 半夜的乡村小路上一抹黑,唯有摩托车的灯亮着,透过后视镜,隐约能看到行李箱上一个笑脸的轮廓,老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渐渐觉得背后硌得慌,就问他,另一只手拿的什么。 后头的声音说:“骨灰。” 遇见一个红灯,我和一辆大卡车并排停在一起,司机自觉讲到最精彩的地方,给我留了些余地回味。我也觉得硌得慌,项链还在我的屁股兜里。“然后呢?” 老吴一听,吓得要死,一甩车龙头就跳到路边上,后座的那个鬼就抱着行李箱和骨灰盒骨碌碌地掉进了河沟里。骨灰盒被磕开了,洒了不少。“鬼掉进河沟就消失了,那个行李箱也不见了。老吴说他打着手电筒找,找了老半天都没看到。” “那骨灰呢,是谁的,是他的吗?” 绿灯亮起,摩托嗡得奔出去好远,司机的声音在风里忽大忽小,听得不清晰:“不知道,好像是叫个卢风云还是陆飞鱼的,老吴给安在裕山上了,这老哥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晚上接单子了,吓人的很。” 卢丰羽。 我默默念到。 十七岁来北京城,我认识了一个叫卢丰羽的人。如非必要我也不想认识他,他是我的前任房东,就住在我隔壁。他也是裕镇人,全家都死光了,一个人在北京,村支书安排我住过来。老一辈的人总觉得老乡相见一定是相逢恨晚感天动地的场景,然而刚住下的一周,除了必要的问答,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卢丰羽比我大三岁,带着眼镜,随时随地抱着书,一副严肃老成的模样。这种人就像冰块一样,刚出来总是很难啃,慢慢就好了。以至于,他死的时候,我帮他收尸。他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朋友,在他走之前的那段时间,或许我们之间还曾经有过一些说不明白的情愫。但他们都终结在了五年前北京城的某个十字路口。 冰化了总归要下雨的,我早该知道。 雨之后还是雨,我大病了一场。 我梦见我拿着卢丰羽的骨灰盒回裕镇,行李箱里装了他的项链和他写了却没有寄的信,梦中的我紧紧的抱着他们,他们冰冷又温暖,好像抱着他。却在一片黑暗的道路中跌进了雨里,浑身都湿透了,什么也没有了。在雾气之中我看见卢丰羽朝山上走去。我叫不出声,他消失在我眼前。我一直坚定的认为这是梦。卢丰羽因公殉职,单位出钱让他葬在城市公墓里,只有不到半米的小地方,我怎么能拿到卢丰羽的骨灰盒呢。 下车的时候,司机注意到了我脖子上的东西,咦了一声:项链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