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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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孙晓洁的婚宴订在腊月初二,她家里找人算过了,那天是今年年末最好的一天。 窗外下着小雪,雪光剔透,映照在孙晓洁漂亮的脸上,我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她画着一层浓浓的妆,靠着她坐时能闻到那一股属于化妆品的香味。 也许那天方威没有看见孙晓洁,也没看见我和她拥抱在一起,是孙晓洁留在我身上的气味告知了他。 我挽着她的手,一桌一桌地敬酒,发现她比我还能喝酒。也可能是前几桌人专灌我一个,以至于现在我头昏脑胀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有什么东西在我头顶炸开,绚丽的亮片簌簌地飘落下来,缀在我们的衣服上。我替孙晓洁掸去肩头的亮片时,下面嘘声一片:“诶,现在还没到晚上呢,就这么着急着碰新娘子。你们说,该不该喝?” “喝!”我被一个不认识的大汉卡着脖子,酒杯就抵在嘴边。这样一杯白酒,硬灌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尽力地闭着嘴,可酒液就要往我鼻子里蹿,无奈之下我只得糊弄着,让酒尽量流到衣服上。喝一口,浪费两口。 摇摇晃晃地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宴厅的,我说我肚子疼,先去一下厕所。就连去厕所都有人跟着。 走在走廊上,我好想没出息地哭一场,这就是所谓的婚礼吗?还是因为我没有遵守承诺选择方威,老天爷就要派这一群人来惩罚我。 一群醉汉酒气熏天地走在走廊上的样子,估计能把路过的人给吓坏吧。 我趴在洗手台上,无力地干呕着,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有的只是满嘴的苦味酸味混杂在一起。我捧了把水,洗了洗脸,水珠滚过戒指时停顿了一下,又缩着身子从缝隙中挤了过去。这是孙晓洁给我戴上的戒指。 回宴厅的路上,我无意中看到外面立着的充气拱形门正在雪与风中舞蹈,它被吹得往一边歪,我还看到上面,我和孙晓洁的名字被吹翻了过来。见到此景,我高兴地笑了,并因为酒精的作用,笑得愈加厉害。 这样路过这里的人只知道这里正举办一场婚礼,但不知道谁在宴厅里结婚。 就算方威路过,他也不会知道。 他应该不会知道的吧。 似乎听见有人在后面叫我的名字,一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我以冲刺的姿态跑过去,胳膊肘甩得都要碰到了地。我对着那个人大叫:“方威,方威。” 那个高大的身影静止不动。趁着头脑发热,我一个劲儿地向它跑去。到了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把一个立着的巨大花瓶看成了人。 觉得有些丢脸,我刻意往三楼走,楼层与楼层之间的结构是相似的,很快我便在另一侧找到下去的楼梯,回到了宴厅。 厂长喝高了,拍着我的肩膀,和我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你的,让我看看,你是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吗?”说着他就凑过脸来,把我吓了一跳。 “也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和我之前给她找的,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带着浓烈酒气的话语喷洒在我脸上。我忙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料他又一把把我拉近:“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我急忙点头。 “说起来,我给你的那套房子,一直是亲家母在住吧?” 母亲离我还有些距离,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方威的那点事情,于是撒了个谎:“是。” “这点还行,你还是挺孝顺的。”厂长给我倒了杯酒,“好小子,一起干了。” 我仓皇地喝下这杯酒。像裹着刀片似的白酒滚入我的喉咙,喝完以后,我的喉头一片腥甜。 孙晓洁心疼我,就拉住她爸,不让他继续灌我。厂长鼓着嘴,孩子气地对他女儿说:“怎么可以这么便宜他。” 要是我爹还在,也许他也会说这样的话。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坐在角落里,笑眯眯地看着我被他们拉住硬灌,自己则慢慢地呷一口。 我喝得醉醺醺的,被几个人架着进了一个房间,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接下来的事情我只有个模糊的影儿。 他们一帮人闹洞房,把我上衣扒个精光。而我也像条死鱼一样,任由他们宰割。他们起哄着,让孙晓洁脱得只剩下内衣。 肉贴肉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好看的,可他们偏偏把孙晓洁往我身上按。孙晓洁脸红得厉害,当她的脸颊贴到我的胸膛时,我仿佛被她烫了去,急急地躲开。她柔软的胸乳紧紧地贴着我,散落下来的黑发不时搔着我的脸颊。 汗液在我们中间滚落,黏腻的不止有肌肤,还有我们的呼吸,和她的喘叫声。才知道女人确实是水做的,太温柔了。 如果没有那些淫猥的助兴节目,新婚夜还是一段值得我回忆的日子。他们把带有性暗示的水果隔着一层衣服摆在孙晓洁身上,叫我去舔食。 我不愿意,他们就按着我的头,不管我的头是在孙晓洁的胸上还是腰上还是臀上,像抹抹布似的,按着我的头。毕竟是一群醉鬼,大家都喝高了,也没有在意我和孙晓洁的感受。 好不容易才折腾完。孙晓洁枕着我的手臂:“好累,但还是很开心。” “嗯。确实很累。”我望着天花板,“都不想结婚了。” 她啄啄我的嘴角:“刚结婚呢,别说这样的话。” “对不起。” “更不要说对不起。”孙晓洁侧着身子,手在我的身上游走。她慢慢地套弄着我的欲望,我却没有什么感觉。 可她是真的很喜欢我,在往后的岁月里,她也是用新婚夜那晚一样的眼神包容着我。就算婚后生活中,我不咸不淡的态度屡次使她生气,气消了以后,她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那是种能把人看得想直流泪的眼神,想知道她以前的岁月是怎样度过的,才能让她的眼睛保持着如初的纯净漂亮。 在她的感染下我也有试着改变,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喝药酒,吃壮阳药,甚至被拉去看医生,关键时刻我还是没办法对她有反应。 可能是那个梦吧。在一次和医生的对话中,我如数交代了这几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挥散不去的梦魇。 方威在这个故事里成为了一个代号,我叫他A。 我向医生坦白,我在孙晓洁之前有过一个爱人。他很爱我,甚至救过我的命。 “那你怎么不和她在一起?家里人不同意?”医生握着笔,仔细地听着我的叙述。 “算是,也不算是。”我说,“但我和A有一个女儿。” “你这其实不应该来看医生,至少不应该看男科。”医生表情严肃,我想他是瞧不起我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但我还是要讲下去: “其实我也没有刻意地去想他,我甚至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但他在我的梦里会以各种样态出现,有时候是鸡,有时候是牛。印象最深的一场梦里,我在剥蚕茧,剥着剥着,里面死掉的蛹却又复活,像沸腾一般的褐色的水,蠕动着将我包裹吞噬。我的妻子被我的叫声惊醒,她说我一直在喊两个字,节奏急促,根本听不清楚是什么。但我清醒过来就知道,我是在喊A的名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直接帮你挂精神科的号。” “不需要。大夫,你继续给我看病吧。我还需要做什么检查吗?”我握紧手里的塑料袋子,里面大大小小的纸片上,无一不印刷着正常二字。 医生摇了摇头,他温和地建议道:“你还是回去和你内人好好谈谈吧,也许会比来这里有用。” 我谢过医生,推开门,走出了医院。大街上人潮涌动,像我欲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挣扎着在眼眶中晃荡的样貌。 走到一处特别挤,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学生下课了。路过一群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十岁光景,嘻嘻哈哈的,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要是我和方威的女儿在这儿,大概也同她们一样大了。 这么想着,我忽然瞥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小女孩,脖子后面有一片醒目的胎记。 色红,犹如火烧。 我拨开人群,往她的方向跑去,却不知道该喊她什么,她该喊我什么。 “青青。”有人叫了这个名字,小女孩回过头来,视线正对上我。 有个孩子从我腰侧挤过去,走到青青身边:“你忘记带这本啦!”他把作业本递给青青,向她挥挥手后,走向了一个成年男人。 我的手心黏糊糊的,心跳个不停。我会不会在这里遇上方威? 然而我只看到那个叫做青青的小女孩一个人走到马路对面,不去看她的同学们是怎样和他们的父母撒娇的。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家店门口,她扭过头来看我:“你是谁?” 犹豫了一下,我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坏人都这么说。”青青没再看我,反而加快了脚步。 我拉住她的手臂的时候,她用她那双羚羊一般的眼神瞪着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我要叫了。你松开我!” “我真的是你爸爸的朋友,好朋友。你爸爸是叫方威,对吧?他现在还在西门那里打工吗?他的肩膀上有一道这么长的疤,是一次上工的时候不小心被钢筋划伤的。” 青青愣了神,一时间不能处理这么多的信息,她缓缓地开口,再一次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说,“对了,你是叫方青青吗?” “不是。”似乎我先前的话让她放下了些许戒备,青青瘪瘪嘴,说道,“我爸爸说,我是跟妈妈姓的。” “刘青青?”我颤抖着嘴唇问。 “多了一个字。我叫刘青。”青青低下头,不再说话,好像讲到了她伤心的地方。我说,我只是想把一个东西给方威。如果她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请她吃甜品。 讲到甜品,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抵挡不住甜品的诱惑。但青青还是拒绝了我,说:“谢谢叔叔,但还是不用了。” 以前看着襁褓里的她,我总会想她应该叫我什么。她可以叫我爹,也可以叫爸爸,但方威总觉得女儿叫他妈妈很别扭,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还是个男人。我就开玩笑说,那叫我妈妈?你觉得合适吗? 没想到方威端详着我,说:“我觉得挺合适的,你这么……这么漂亮。”他知道说我“漂亮”会引来什么。我也顺着他意,摆出一个漂亮的笑容,然后狠狠地肏了他一顿。 但今天听到青青叫我“叔叔”,而我又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套进这个称呼所要扮演的角色中,我才明白我是一个与他们的幸福无关的陌生人。 看青青现在的样子,我知道她不会跟我一起去吃甜品。于是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包进一张没用的白纸里,递给青青:“把这个转交给你爸爸。” 她伸出手,却又不敢接,睁着眼睛问我:“为什么?” “是我欠他的。”我不敢看青青的眼睛。她什么都像我,鼻子、嘴巴、耳朵,简直是缩小版的我——除了那一双含着澄澈目光的眼睛总会让我想起方威。 她接过钱,小心地拉开书包拉链,将它放进最内层。 “那我走了,叔叔再见。”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与我告别,低下头,抓紧书包两侧的袋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走了。 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熟悉的转角处,再往前几百米,拐个弯,穿过那一条繁华的大街,我将看到一片还在施工的土地。那里拆了建,建了拆,好像在那里待过的所有东西都不能长久。只有那些农民工,顶着烈日,寒暑不变地工作着。 我没有去西门,而是重回昔日和孙晓洁结婚的酒店门前,门口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车。我走到酒店大堂里,前台慵懒地看我一眼,见我不是来办入住的,可能只是个路过上厕所的,理也不想理。 踏上白色石块砌成的阶梯时,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九年前。刚踩到石阶上的我,内心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样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走着走着,我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宴厅的大门,像拆开一件礼物似的,我想看看里面藏着的到底是怎样新鲜漂亮的、我未曾见过的世界。 现在不同于九年前,空空的宴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往前走。可我的想象让我的周围簇拥满了人,他们的口中连声道着祝福。而站在红毯的终点的那个人,是方威。 他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 我选了一张长桌躺下,看着宴厅上方挂着的璀璨无比的吊灯,缓缓地闭上眼睛。 现实不会告诉我,梦也不会,但我好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