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同莱娅的见面通常是非常戏剧化的,就比如这次在音乐节上的见面,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买了票所以匆匆赶过来,前面的位置已经站不下了,我就站在后头跟着看看,莱娅突然拿着手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嗨!奥黛,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我扭头哇哦了一声,看着她和手机里的人说,“你怎么会在这?”“爷爷的小孙子想看音乐节,我正好在附近就赶过来了,把手机给爷爷看看,小汉,”她俏皮地朝我眨眼,我脸红地看着跟着孙子一起朝我们这边说你好的人也说你好。 音乐节结束之后,我们在附近的快餐店里吃夜宵。“怎么样,要不要去我们那边玩几天?”她一边咬着汉堡一边说,然后又熟练地把流出来的芝士舔掉,“爷爷肯定想见你的,我也想跟你一起看电影!”“可以啊,”我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但是我这几天可能需要做点别的事,不知道你家的司机能不能借我用。”“当然可以啊!”她咕噜咕噜地吸着可乐,咽下去之后才说,“我可以载你——我的实习期终于结束了,爷爷也不逼我出去工作了,或许还得谢谢你,奥黛,反正我不工作也没问题的嘛,家里总是有人赚钱的。”我刚嚼碎了一块冰,隐约觉得牙被凉得有点疼,又咬下一小口面包使牛肉、生菜和面包对齐之后才满意地开口说,“我也在思考我是不是也要去学着做点什么,可是好像——果然还是不学也没关系吧!还有那么多协商的余地。不过我爷爷奶奶好像也不指望我真的去做什么,可能已经放弃对我的希望了!”“怎么可能,”她已经吃完了,转着自己手上的车钥匙说,“要是放弃对你的希望,就不可能给你那三十亿让你随便挥霍了,我现在都只能偶尔出去逛街,有时候还得求着爸妈买东西,真的很苦恼啊!”“你这是什么甜蜜的苦恼啊!”我笑着说,“生活充实还不好吗?我反而每天无所事事的,今天才稍微觉得好一点,之后有事情做了。”“的确,”她也笑着说,“这都是什么甜蜜的苦恼啊。所以要跟我回家住吗?汉应该过两天就走了,我住家里住我自己家都行。给你们留够空间了,怎么样?”“嘿!别这么笑我,”我笑着打了她一下,但注意没有让指尖上的油沾到她的衣服,可她躲也不躲地开玩笑说,“你尽情打吧,今天穿的是工作服,除了工作牌不能弄脏,别的随便怎么油腻都行。来嘛!正好我找到新配音的资源了,所以来嘛!” “好吧,”我举着双手示意自己败下阵来,“那把你的衣服借给我穿——你可别舍不得啊!”“怎么会!”她手舞足蹈地乐了一阵就继续吃东西了,我也拿了鸡翅在手上啃,唉,翅中怎么这么难伺候。 莱娅是在我最初到美国来的时候最先接纳我的一批人之一,那个时候我爷爷奶奶给我办了个接风宴,把关系好的人家里年龄相近的小孩都请到这边来,因为基本没有大人出现,所以大家都聊得很开心,当然这场宴会上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奇怪人士,年轻一辈看起来似乎都高兴地接纳了这个柯里昂家突然冒出来的孩子。说来好笑,当时我破冰的时候问的话是“你妈妈的胎教音乐不会是星球大战吧”,然后她愣了一下,伸出手来说,“不仅我妈妈的胎教音乐是这个,如果以后我堕落到要生孩子的话,我的胎教音乐也会是这个。Leia J Foley,很高兴认识你。”我回握她的手说,“Odile Corleone,我没有中间名。”“我知道,”她笑着说,“你姓易,对吧?是跟着妈妈姓的,我也是跟着妈妈姓的。”“你调查得很详细啊,”我举着可乐跟她碰杯,又抿了一小口,但还是打了个嗝,又说,“难道我已经很出名了吗?”“当然没有,”她挑眉说,“只是我以后想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这种调查是最基本的。我做得真是不赖,值得干杯!”所以我们又笑着碰杯,她也学着我打了个嗝。我到现在也还认为她这样的人很值得结交,但这并不影响我现在用她当时说下的豪言壮语打趣她。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要一直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呢,”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说。已经十点多了,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往外走,我的荷包里还是装着一个派,也正因此我就想起画展上的小女孩来,当然也还有后来凑巧碰到的Robert Axelrod,不由得又想到世界真是奇妙,小而浑圆的星球好像被纽约的橡皮筋箍到一起了。“人总是会变的嘛,”她说,“就像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你本来是超级贫穷的穷鬼——”说话间还要配上夸张的动作,我又没忍住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嘿”。“谁知道你后来会变成大富婆,谁知道今天我结束实习就能碰上你;我车在那边。” 于是我们又朝那边走过去,她开门让我坐进去,然后站在外面走了一会儿。“不冷吗?”我说,“该早点回去休息了。” “等一下,”她顿了顿说,“其实你知道这严格来讲不算一场偶遇,不过的确也很凑巧,我看到你在ins上发的图片和定位了,然后……” 她并没有避开我,举着手机给杰克发消息,“黑杰克,搞定啦,说好的东西不要赖账啊?”说完还朝我扬了扬手机,“零花钱,就当支援一下我吧,好朋友?”但对方的消息很快就发了过来,“她过来了钱才能过去。/She’s over, money’s over.”她叹了口气说,“爷爷还真是……”“可我看你好熟练啊,好朋友!”我笑着说。“也就几次啦……”她吐了吐舌头,又从另一边上车。汽车发动之后我舒服地窝在一侧,我们当然还是好朋友,——开玩笑,如果她能把利用我赚到的零花钱分点给我那我们的关系就更好了,钱嘛,谁会嫌少啊! 后来我在车上睡着了,进车库的时候震了一下,车上空调关了,但地下很暖和,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莱娅把铺在我身上的毯子拿开,说,“到啦!”她等我做起来才打开车门的锁,然后下车,杰克给我开门,又扶着我下去,我睡得有点晕晕乎乎的,握着他的手跟在莱娅后面上楼,汉已经睡了,我还没见过几次这个小家伙,不过我也不着急见,总会有机会的,我那时候还没有任何打算,只是觉得就这样认识起来也很好,但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人际关系的网该如何组建,并已经开始进行隐形的维护了。 我跟莱娅去洗漱,洗漱完之后杰克还在书房整理工具,所以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她的手机显示了到账信息,然后我用挠痒痒的手段强迫她明天出去请我吃饭。 “你还记得大概两年?两年前爷爷去参加耶鲁俱乐部聚会的那个晚上,”她说,“他回来之后就完全消失了,后来我知道你在这里待了几天,不过那几天我们都没碰上。但那天晚上我有别的事找他,虽然我不该这么耿耿于怀的,你知道他那天晚上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干什么,他在安慰我第一次投资大失败,而且跟本金比起来差点就要算得上是血本无归了。虽然仅仅是第一次尝试,但第一次就有了这样的坏结果,我的确觉得很伤心。似乎是看我太伤心了,杰克向我许诺他会把我的亏空补回来,然后我们就躺在房顶上看星星,旷野的星星在我们头顶上闪烁,当时我还觉得很可惜,要是我认识星座就好了,那样的话在杰克眼里我肯定会添加上一个浪漫又严谨的标签,虽然我还不知道我在他眼里该是什么样子。我正要回答的时候她又开口了,看来她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所以我就闭嘴听着。 “我不是要指责你,奥黛,”她又说,“我知道爷爷已经独身很久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而且这种组合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是说我自己,我完全、完全可以理解这种做法,而且我也通过这件事知道了爷爷的确精力非常旺盛。但我觉得好像这样又没法持久,你太年轻了,甚至比我还要小,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想法。我好像很难面对这种不稳定,你懂吗?有一种……我刚要接受这种关系,你就会离开似的,我不想这样。而且我也害怕你离开爷爷也会离开我,这样的话我会恨他的!”她继续开玩笑说,“这样还不如不带你认识我爷爷呢,可不能平白无故让我少个好朋友啊。”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躺在房顶上看星星,”我握着她的手说,“而且这是一种稳定的不稳定,在我们确定能持续下去的时候,关系一定是舒适的,如果不能,我也不会强求,我相信我们双方都是这么想的。” “什么都是这么想的?”杰克从书房出来了,洗了手坐在我们旁边的那张沙发上说,“已经很晚了,还不休息吗?”“休息了,爷爷,”莱娅起身说,“我先回去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哦。”“嗯,“我朝她招手,“明天见。” 杰克坐过来说,“明天还有别的事情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在帮朋友选公司地址,”我仰头伸展了一会儿脖子,又站起来朝他伸手说,“去休息吧。”他也拉住我的手站起来,我们一起往卧室那边去了。在我转弯之前他近乎强硬地拉住我的手,虽然我知道很轻松地用力他就会让我挣脱,但我还是握紧他的手往他的卧室走过去。他平静地问我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我也如实回答他,然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躺在床上,像互相挑战对方闭眼就输了一样倔强地等着,既不用对话捣乱,但也绝不放弃开口的权利。然后他说他要睡了,明天早上可以叫我起床,我说好的,于是翻身睡了,我把手搭在他腰上,他也握着我的手闭眼了。 有缓慢交错的呼吸声。 莱娅不知道的是,瓜是我强扭的,但好像也很甜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瓜熟蒂落;或许它永远也不会有成熟的一天,但我也并不需要靠果实生存。在种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只有我栽种时挥洒的汗水,才是真正有纪念必要的行为。这也是一种幸运的烦恼,我不得不承认,可如果两种路线都能真正接受,这样就不会是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