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灰白的烟雾从唇边溢散开来，映着指尖的一点星火，成为这屋里唯一活泛的迹象。 老旧小区的灯光暗淡到只能铺满窗沿。偶尔，有车辆的远光灯投映进来，拉出沙发上一道模糊的人影，再飞逝而过。 他就这样坐在沙发边沿的位置，专心致志看着眼前的烟雾，从流溢到消弭，复又自他口中重生。 如同过去上千个夜晚。 …… 昌华东路派出所。 一大早，刚走进大厅的周志刚就看到报案窗口站了一群人，有女人的呜咽声传来，间或夹杂着男人带着乡音的咒骂。说得过了，再来就是同事的斥责。 周志刚扫了眼人群，一下就看到了矛盾的中心。缩着脖子形容萎靡的矮个男人蹲在长椅边，面上青紫交加，呜咽和咒骂都是对着他来的。 有同事注意到了周志刚：“周所长早。” 周志刚点点头：“早。小王，过来一下。” 被称作小王的民警乖乖跟他拐进走廊，周志刚又瞟了一眼大厅：“一大早的这么热闹。” 小王讪笑：“家庭纠纷，抓出轨的。男的被说急了，可能是动了手还是砸了东西，女的把表亲堂兄全叫来了，给男的好一顿揍，在小区里又叫又骂的，快六点那阵邻居报警，全给带过来了。” “就由着他们从现场吵到所里来？” 小王忙不迭的回应：“刚带来，现在就去调解室。” “谁来说？你们队长呢。” “我来，我来就行。程队前脚刚巡查去了。” 周志刚看看他。对毕业不到两年，上岗只有数月的毛头小伙来说，整晚值班不算什么，但应对这种场面可就有点吃力了。还没到换班的点，大厅里那两个维持秩序的也是纸糊老虎，半斤八两。 “婚都没结的小屁孩，你能说出个花儿来。”周志刚边说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顺手扯着外套拉链：“先把人带过去，两口子放一个屋，叫人看着，其他人单放一个屋。我一会儿过去。” “好嘞，谢周所！”小王掩饰不住放心的笑意，按住帽子一溜烟的跑回大厅去了。 周志刚进了办公室，随手掩上门开始换衣服。派出所没那么多规章，平常也有穿着警服开车上下班的，但他住得很近，一路穿着警服溜达总归不好，于是就搁在这儿上下班更换。 已经是秋天了，方便的夏季执勤服早被收纳起来。他拿出挂在最外面的长袖衬衫，藏青的警徽和号牌显眼的亮在胸前。 打领带从来都是件麻烦事，他在低头摆弄的时候想起了那种很方便的假领带，在快打好的时候又想起了妻子过去同它打交道的费劲。 一切结束，抬头看看镜子，还是熟悉的表情。没有故意绷紧，也不是心情差，像他所有的日常和工作时一样。至于面容，在更年轻时也只被评价为精干，从未与俊朗这样的词汇沾边。即便自己这样看着，也只会心生毫无趣味的感想，也难怪前妻不想再对着它了。 最后对着贴在墙上的无边镜整理了一下形象，他拉开门出去了。 …… 事情解决的很顺利，不过和最初听到的描述有所出入，矛盾的源头不是单纯的出轨，而是嫖娼。女方说着说着开始声泪俱下的控诉，周志刚很耐心的听着，适时打断了重复的车轱辘话，又半真半假的提出了行政拘留并通知单位的建议，得到了女方不安的沉默和男方的惊惶恳求。最后，事情在男方的痛哭悔过，和女方亲属殴打行为的调解书中结束了。 负责笔录的是小王。送走当事人以后，他没急着和同事一起下夜班，而是返回头去找周所长了。本该自己负责的工作被轻而易举的解决，还是如周所长所说自己相当为难的任务，下班前无论如何都该去道个谢的。 在他眼里，或者说在全所人眼里，周志刚都是他们最为可靠的副所长。为人不苟言笑，话也不多，但工作认真负责，不算夜班，每天所里第一个来和最后一个走的都是他。小王知道，就算周所长看起来这样，但他平时可称得上很照顾他们，虽对行事不当的当事人态度强硬，可也十分细致耐心。 要知道，昌华东路派出所地处闹市区，尽管是早期规划的老片区，没有高级商业街和高档写字楼，但各种稀奇古怪的出警任务层出不穷。听说周所长在这儿待了大十几年，除了不实际办案的所长之外，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顶梁柱。小王自认新人菜鸟，会崇拜前辈是理所当然的事。 回到走廊，小王看到周志刚正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向外眺望，警服一丝不苟的凸显出挺直的腰背。 “周所。”他在合适的距离站住，叫了一声。 “嗯。”一缕烟随着这声扩散开来，小王知道他又在抽烟了。他烟瘾很大，即便在派出所而言。 “人送出去了，情绪都挺稳定的，两口子也往家走了。” “行。”周志刚低头看了眼手腕：“你也回吧。” “好的。刚才谢谢周所了，不然我真的难搞。”小王组织了一下语言，发现跟没组织一样。 周志刚没吭声，小王疑心自己声音太小：“周所？” “那是你家亲戚？” 小王哑了片刻：“啊？不是呀。” “那你谢什么。” “就是……这事儿不好处理，您这么早过来……” “早过来晚过来都是上班，谁来都一样。” 小王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本来很简单的事，对方却好像完全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在他僵住的这会儿功夫，周志刚一支烟抽完了，然后一刻不耽误的扭头拿烟盒，这才发现了小王。 “怎么还在这儿？要接着上白班吗。”周志刚看了他一眼，接着回头又点上一支。 小王僵硬的告了别，直到换完衣服走出派出所大门时才缓过劲来。 对，周所长很照顾他们没错，对工作认真也没错。但总是觉得——怎么说呢？发展不出任何多余的话题。 派出所也不是一直都忙的顾头不顾腚，在偶尔的空闲时间，大家也会说说闲话。聊聊出勤后的小酌，发发对家里人的牢骚，抱怨一下古怪的案件，成了家的讲孩子，没成家的调侃对象。 每当这种时候，周志刚都不在现场。 大家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家就在派出所附近，似乎是很早前在这个城市的房价还没到全国瞩目的地步时就买下的。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只知道应该是成了家的，也应该有了孩子，否则难以想象。 女朋友打来了电话，小王立刻将单位和周志刚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他们约好，今天要去光顾新开的一家评价很不错的店。 周志刚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眺望着小王轻快的背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