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 耽美小说 - 败将在线阅读 - 十四、放弃

十四、放弃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在村子里等孟荣教书后回家时还可以用练功、打猎打发,现下却没什么可做的。穆洪喝尽了杯中的茶水,静默坐了半晌后,踱步到了院中,他蹲到了院门口颓然趴在地上的老黄狗面前。一人一狗相互对视一阵后,穆洪眯起眼睛,伸出手挠了挠老黄狗的下巴,瘸腿的黄狗冲他摇了下尾巴,前腿蹬地,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穆洪索性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手撑地,抬起头来,看向树叶缝隙间的天空。此时已接近中午,北方的阳光越过枝丫,照到脸上,有些晃眼,穆洪不禁伸出一只手挡在了额头。也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阵轻松。

    那是一种莫名的,像村中人烧火做饭时,炊烟从房上悠然升起一般自然而生的感觉。他很久没有真的抬头看过如此蓝的天了,上一次,可能还是儿时在娘亲的怀里,亦或是从军营偷跑到野外时?穆洪尝试去分清两者的先后,但受到曾经那般折磨后,很多更早的记忆,也被他一同弃之如履了。

    穆洪眨了眨眼睛,在脑海中努力回忆起了那次从西戎的军营逃跑的情形,将那些零散的片段拼凑了起来——野地苍茫一片,他骑着匹刚在战场上受过伤的残马,在荒野上颠簸。冬日的风吹在脸颊上,刀割般的冷,但意外地,头顶的天空蓝的像是天湖,像是宝石。尽管后来,马倒了,他也因寒冷和担心母亲的安危又趁夜色摸回了军中,被营地里的士兵发现打了个半死,但仍在品尝到得而复失的懊悔的同时,头一次触碰到了自由的边缘。

    这固然和现在的感觉截然不同,但又有着万般的相似。

    被孟荣救下后,他确实是自由了,可又被什么束缚着。从心底里,他其实知晓,是不甘与仇恨,不甘自己半生艰辛与骄傲却落得如此境地,仇恨那些背叛、践踏他的人。然而,支撑他活下去的,却从不是这些。

    是什么呢。

    在刚刚察觉到老太医的为难与不信任,与一路上孟荣紧绷的情绪时,他没由来的想笑,那般从来果断的人,竟然也有像这般忧心忡忡的时候,大抵是想要在人前维系自己的自尊吧。

    可尊严早已摔碎过一次的人,再怎然黏贴,就像破损的老旧瓷瓶一样,总有裂缝与缺口,是孟荣,如同巧手的工匠,用温柔与喜爱填补了它们。

    他从军营中跑出去,是为了寻找自由,冒着冬夜的雪回到营中母亲身边,是为了寻找爱。

    现在,这两样,他都拥有了。

    他不想让屋里的两人都为难,更明白了,武功与现下的自己而言,的的确确,已然不再重要了。

    对执念的骤然放弃,让穆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浑身的担子都被撂下来了。他是个粗人,没办法一下子思考太多,也不想把刚才想的,这种让人难为情的话全部说给孟荣听。现在,他只想等屋中两人谈完话回来,然后和孟荣一起回到村中那座小小的院落里,顺便在枕边问问他,“牧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厢,孟荣跟着刘宗若转到了药房,老太医在他进门后便将门掩上,回过头,面色一改之前的平和,变得凝重起来,他抖了抖袖子,还真的从桌上拾起一张药方递给了孟荣。

    “照着这个抓,镇远侯还在时,你可没少在我那儿做过这活计。”

    “是。”孟荣在心中叹了口气,点头接过方子,小时候父亲与刘宗若交好,两家常常走动,大人们在主厅聊正事时,他就被打发到药房里,和太医的小徒弟们学着辨药和拿药。

    老太医这会儿提起自己父亲,大抵是心里已有了猜想。

    孟荣一边对着方子顺着抽屉柜看下去,一边等着人问话。果然,在拉开最后一味药的小抽屉时,老人开口了:“牧生,老拙虽然年岁大了,有时糊涂,但这么多年了,也记得,你是个不喜女子的人。”

    孟荣包药的手顿了顿,转头望向了太医。

    他对于性向一事,其实并未刻意隐瞒家人,父母都隐约知道,他年少时逛过何许楼,搂过何许人,曾因他是孟家单传所以着急过、暗示过,但也知道他忙于练兵排阵,从来只是消遣,便没有过多干预,只当他以后会回归正途,娶妻生子。他的娘亲在病逝前,甚至有曾告诉过他,表亲家一位妹妹怀了孕,或许来年可以抱过来,认个养父。

    然,朝野风云变化莫测,还没等那娃娃出生,孟家就已遭变故。

    他将绳子缠上药包,轻巧的打了个结,将往事都包裹了进去,向老人问道:“我爹,曾经告诉过您吗?”

    刘宗若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大约是不记得了,那时我药房里,曾有个好看的小徒弟,你闲暇时总是盯着人看,那小徒弟后来还跑我这里问,他最近是不是惹了你不快。”

    孟荣哑然,他是真的忘了这等事,盯着老人半晌,没说出话来,同时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穆洪没有跟过来。

    “是晚辈儿时顽劣了。”他把药包递给老人道。

    老太医伸手接过,将药房压在了绳下,便丢到了一边,抬眼看向了年轻的后生:“所以,门外那人,与你是何关系,我总要替你爹娘问问你。”

    一阵沉默后,似有一声叹息传来。

    孟荣额首,向老太医道:“他是晚辈,想要共度一生之人。”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对方,迎接他的目光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刘宗若只是无可奈何、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他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捡起被扔到角落的药包,拿给了孟荣。

    “你知道,这原是,给谁的药吗?”

    孟荣一愣,接过那药,仔细看起上面的方子,不一会儿,便皱起了眉头。他对药理了解并未如对方深彻底,只能感受到,方中的药,像是解慢性毒所用。

    “晚辈不知。”

    “孟荣,老拙能致仕,确实是因已到了年岁,但不能不说,有几分幸运在里头。”刘宗若深深望了他一眼,“那日圣上来太医院,要开进补的方子,我只是望了一会儿,便觉得气色不好。这方子,是另一位太医问诊后,私下偷着里开的。”

    孟荣闻言,面上虽还能维持平静,心下已是波涛汹涌。

    “孟荣,大越要变天了,你以为,那要新当家的人是谁,还会不会重新把你唤回去,做回那小镇远侯爷?”

    良久的震惊。

    孟荣伫立在那里,仍然不敢确信,心中已然明了的那个答案。

    伴君伴虎十几载,除了深刻感知到那高位之人的易怒与多疑外,他也自然知晓,朝廷间的暗波涌动。而对那皇位最虎视眈眈、也最有计量谋略之人,胆敢做买通下毒一事的人,自属那位身居南方,经年按兵不动的三王爷。

    也是,自幼与他交好的三王爷。

    他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待睁眼时,只余一片清明。

    “即使真如您所言,我所想,就算辞乡远走,换一个地方过日子,我也不会再回京城。”他嘴角渐弯起一个小窝,脑海中浮现起穆洪那张总是沉闷,但有时也格外生动的面孔,“晚辈,早已无心朝堂,更不想让他受委屈。”

    刘宗若终究没有再对孟荣说些什么,他年岁已大,于孟荣而言,也堪堪仅能称作父辈的故友,没有什么资格与能力再去管年轻人的情爱之事,何况,这人已经想自己表明了决心。他把自己能知道的都提醒到,就已是尽了最大的责任了。

    但临了,在踏出药房前,他还是嘱咐了孟荣一句:“你那……友人,习武,还是西戎人,我可以给他看一看身子,但只一个要求,莫要让他伤了大越百姓便好。”

    孟荣自是额首,道:“他与我说过,不会做这些事。”

    刘宗若放下心来,这才抬脚走出房去。两人到了前厅,却没看见人。孟荣视线往屋外看去,在那树下的阴影中,竟寻到了正眯着眼酣睡的一人一狗。

    老太医收拾了茶壶和杯子,吩咐他道:“老拙去右手边儿的隔间给他把脉,你去叫他吧,我在隔间等你。”他顿了顿,又道,“不用着急,老拙今日没有其他病人来。”

    孟荣领会了老人的言下之意,拱手谢过,随后步伐轻缓的迈到穆洪跟前,蹲下了身子。男人边上的黄狗原先只是眯缝着眼,并未睡着,见有人来,便伸个懒腰,一瘸一拐地往阳光更充足的地方挪了挪,晒起太阳来,刚好给孟荣空了个位置。

    孟荣手撑着地,轻轻坐到了穆洪旁边,恰是这时,男人似是觉得他这身躯挡住了叶缝间的阳光,便整个人都像他这边靠来,再触碰到孟荣人后,又本能的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孟荣吸了一口气,枕边人不自觉地信赖与依靠,让他整个人从内而外都热了起来。若非想着不能让太医多等,他甚至可以让穆洪直接靠到翌日天明。

    他默默享受了一会儿后,伸手捏了捏穆洪的耳朵,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穆洪,该醒了。”

    搂着他的人被他这一举动搅得打了个激灵,仓皇从梦中转醒,一睁眼,便瞧见了梦中的人正在自己眼前。

    穆洪揉了下眼睛,脑海中还残余着刚才梦中男人沉静的侧颜,抬头一看,梦中人正望着自己,一时居然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虚幻,一只手也顺着孟荣的腰游走上去,扣住了人的脑袋,把人按下来,像梦中一样,咬住了那双好看的薄唇,很快,他就听到孟荣吃痛的“嘶”了一声。

    “莫要闹……”孟荣在他啃完后,用手指抹去了上面的血迹,向来表情不多的面上却是挂上了笑容,显然没有因这突来的“袭击”生气,反而连对他说话的语调都难得上扬起来,“先去找刘老吧,他同意了。”

    穆洪这下才愣住了,到不是因那老太医的答允,而是眼前人的笑容。他还从未见人在自己面前,笑的这样……晃眼?就像是中午的阳光一样……

    原来有人能帮自己治病,是这样一件可以让他如此开心的事么?

    穆洪把原先准备的诸如“武功不要也无所谓”、“我们回去吧”的话统统吞了回去,冲着孟荣点了点头。

    “好,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