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无解之案

    所谓亡者,便是失去所有希望,但仍对人世迷恋的不愿消散之邪物。

    “乖儿——”轻柔的似乎随时能飘散的低沉呼唤,“过来呀。”

    他像是被魇住了,情不自禁走上前。睡在棺材里的青年被他目光所及,缓缓睁开了双眼,任凭少年如何急切地呼喊也不言语,只是伸手指着那棵平地而起、一息繁茂一息结果的巨树,一枚血色果实正静静悬挂于上。

    洛鸿都试图抓住那只手,怔怔地看自己穿过,似乎永远也无法触及。

    短促地啊了一声,他慌神地探手去捞,宛如不自量力的猴子妄图摘下水中的月亮,已经被那种近在眼前却无法触摸的虚幻倒影折磨得快要发疯。

    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倏然开了窍,转身去望那棵诡异的大树。

    过来,到我身边来,过来呀——

    他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了,少爷,他在心里默念,欣喜若狂地爬上那些错生的枝丫,在触及果实的一霎那,整株巨树都在崩溃颤抖。

    洛鸿都恐慌地牢牢抱住那枚猩红苹果,根本跟不上树枝枯萎的速度,一脚踩空就往最低处坠落而下。

    会死的,他在那虚无的风声中双脚发软、浑身冷汗,凄厉尖叫一声:“少爷!”

    叮当——一切又归于平静。

    黑漆漆的液体滴滴答答浓稠地流到更模糊的黑暗中,洛鸿都迷蒙地摸了摸脸侧,发现自己正枕在一双冰凉的大腿上。

    他睁开眼,像以往一样,满目的艳色将视野封锁。姜束禾温柔地垂下头,轻轻拂开自己垂在心爱之人脸上的乌发。

    足不出户的美貌青年,比起从小就读新式学堂、短发摩登的表弟,更像一位古代的大家闺秀,艳而不妖,柔柔的眼波似乎蓄了一湖春水。

    “少爷,呜。”他见到了可以安心的对象,眼睛中霎时含了一包热泉,紧紧扯着黑色银纹的衣袖将脸埋入其中,哀哀叫唤,“少爷,少爷,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呀。”

    “宝贝,怎么会?”他雪白的手抚摸着窝在膝上的孩子的脸,“我只是得一个人待在很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带上你。”

    冰凉凉的好舒服,洛鸿都焦躁的情绪渐渐被安抚,抓住一只玉似的手紧紧贴于滚烫的脸颊,确保这是真实而非梦境,难过地说:“少爷一定很伤心,一个人,我想陪着少爷。”

    艳丽的恶鬼神色更为温柔,揉进了清澈又深不见底的哀恸:“乖孩子,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好久来接我呢?我想回家。” 他乖的像生怕被主人丢弃的小狗,长长睫毛一眨,一滴泪珠就缀在了圆润的颊肉上。

    “很快,我很快就会来接你,让我的宝贝受委屈了。”

    本应开心的小狗突然浑身痉挛了一下,从这句话中想到自己曾经是差点要被少爷抛弃的。

    委屈,受委屈,他下面流着血,哭着跑回去找少爷,却没有得到安慰。本就苍白的青年脸色难看到像一张脆弱的白纸,尤其发现他的花花被肏破了皮,控制不住漏尿时更为生气。

    姜束禾因为过激的情绪昏了过去,底下人就来赶洛鸿都,要他滚出去……

    “宝贝,怎么了?”鬼发现他的异样,轻轻吻了吻他肉乎乎的手心。

    “别不要我,少爷你别不要我。我不好,但少爷你……”他哽咽着说,又讲不出原因,本能地知道让葛星铎欺负了自己。

    “不会的,宝贝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妻子和丈夫是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的。”他晃了晃素白的手腕,一根红线鲜艳地晃在视线中,被拽下来轻柔地系在了洛鸿都的手腕上。

    “好孩子,要来找我。”他的身影渐渐虚幻,指了指那枚鲜红的苹果说,“用这个来找我。”

    洛鸿都孤零零地躺在一片光中,发现只有自己在离开。

    是这样吗?这里就是远方,见不到就是远方……

    姜束禾黯淡的瞳仁注视着那些絮状的黑色物质缓慢地一点点滴落,这是鬼绵长而无法断绝的嫉恨。

    多么可笑啊,生前他痛恨自己无力的身体,死后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轻灵和力量完全将他充盈。他是多么渴慕死亡、渴慕脱去那个沉重的躯壳,现在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失去希望之人。

    他怕葛星铎横死在面前会吓坏宝贝,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杀不了那个一再觊觎他宝物的畜牲。

    鬼只有将人拉入己身鬼域,才能对其施加影响,而葛星铎身上有一层血一般的屏障,自动隔绝不可说的邪秽鬼境。

    姜束禾的眼睛一片浓浊的血红,漆黑指甲暴起,姣好的面容也扭曲成鬼魅本相,但仍然沉静地撩起衣袍下摆端坐于枯萎的树下。

    早已学会将病态疯狂的情感压抑在冷淡的外表下,他微笑着想到了再好不过的报复方法。

    为了能再一次真切触及心爱之人,就算千难万难,他也要重返人间。

    ————

    “好恐怖,听说老爷……老爷是……”

    “还不闭嘴,你想被主家打一顿丢出去吗?”制止的仆人脸色恐慌,明显不止害怕这个。

    整栋宅子都惶惶惴惴,被不安和诡谲笼罩。葛老爷昨夜死了,伺候的仆人还没走进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暗红的血液从内室一路爬到外沿,画出了一个诡异的半圆。

    仆人哐当一声丢了盆,尖叫着逃开……

    葛老爷昨夜死了,死状奇惨,仵作验过也只能说是自杀的。但人怎么可能抠破自己的喉咙死掉呢?肥胖的脖颈甚至被剜出了森森白骨,眼睛也大大睁着,屎尿失禁,像被活生生骇死的。

    没人敢上手处理一下,浓烈的浊臭味已经让不少胆子算大的男佣和宪兵呕出来了。

    葛星铎面色苍白地看着父亲的尸首,这个一直让自己厌烦的喋喋不休的糟老头子,死了,死了?

    他不愿让这些鼠辈挪移父亲,不顾阻拦自己一个人上前小心地将僵冷的尸体抱出来。

    封锁完现场后,宪兵队长神色畏惧地凑过来低声说:“这案子现在就结了,我们也不敢再查下去。葛少爷还是请崂月山的先生们看一下吧。”

    葛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他不敢得罪,但也生怕卷入鬼神一说。他们这个地方,上至权贵富商,下至平民乞儿,都听从崂月山那些能通灵的道士,尊道反佛的风气尤为病态。

    葛星铎秀眉紧蹙,心下对这迷信的宪兵队长颇为厌烦,也不再拿出素日的老好人面容,皮笑肉不笑道: “贾队长还曾是读过新式学堂的好人才,不抓紧破案还劝人去找些骗子。算了,我也不敢求着你,只是你这位子怕是得坐到头了!”

    贾队长被他这森然杀气一逼,浑身冷汗,吭都不敢吭一声。

    葛星铎绝不相信父亲是自杀的,抓着那只浮肿的右手,清晰地看到指缝里全是白色的油脂和鲜红的血肉。

    凶手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不留丝毫痕迹地谋害在大宅子里待着的老爷?

    ————

    “葛太太,这位子我是坐不起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新上任的黄队长本以为天佑他,现在才发现是个要命的差事,这几个星期什么也查不到,那位少爷还不时施压……他都快疯了。

    葛太太捏起茶盏抿了一口,保养得宜的脸上是一种面具似的木然:“行了,黄队长,我也不想为难你,我知道这事的祸根是谁,免不了要你做次坏人。现在我儿去了学校,你把那个祸根给抓了,再出点意外……我保你在这位子上坐的稳稳当当。”

    她是个贫家女,当初葛老爷肯救她脱离苦海,这么多年自然也有几分真情在,同她说了不少事。

    姜家的东西才来了一天,老爷就离奇丧命了,怎么可能不是他搞的鬼?等人一死,星铎肯定能体谅她的良苦用心。

    洛鸿都这几个星期都不被准许出去,悄悄藏着那颗红艳的苹果,没人在就偷偷拿出来看。

    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

    “太太,太太,您怎么了,快来人呀!”

    洛鸿都小动物似的藏好最重要的东西,懵懵地看着披头散发、浑身血迹的女人向他冲过来。

    她手里还舞着一支玉簪,厉声咆哮道:“你这个妖孽,你还老爷命来!”被佣人制着,面色狰狞地朝他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

    葛星铎很快赶到了,紧紧揽住洛鸿都不让他看,叫下人堵住继母的嘴带回去,脸色很沉地警告在场人:“太太过于思念老爷,犯了疯病,你们可得照顾好她。”

    黄队长也死了,就死在葛太太眼前,血全溅在她脸上,嗬哒嗬哒的喉咙像个破了洞的风箱。

    这死亡如此离奇,连素来不信鬼神的葛星铎也不禁怀疑。他抱紧怀里的小孩,注意到周围佣人眼里对洛鸿都的畏惧和敌意,心里一冷。

    “宝贝,这几天和哥哥去中学玩一会儿,好吗?”

    他归国回来,就在葛家的私立中学教书,现在绝不可以把少年一个人留在人心骚动的葛家。为了不出乱子,看来还是得去崂月山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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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缠雾绕,直耸天霄,这就是江城十二景中的第一景——崂月山。

    “观主,葛家的星铎请见。”有小童掀帘来报。

    埋头画符的老头儿一听就笑开了眼,嬉皮笑脸地问在旁边侍立的得意高徒:“玄衡,你老师来了,要去帮帮他吗?”

    貌清可荣的少年冷淡地回应:“这不是老师的家务事吗?我道行尚浅,也对付不了那样的厉鬼。”

    老道长眉一凛,摇头喃喃地念着:“姜家,姜家啊。”

    “派你们大师兄去,让他随便装装就好,别惹麻烦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