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几乎是约会/楼上铺
和云少锋生活在一起的时光，比危家羲想象中的要惬意许多。现在不用上班，天天在家里蹲着就能领工资，云少锋一来不是日日出去蒲（浪）的人，平常多数时间宅在家，二来也不是那种“不要老是跟着我，我要一个人静静”的大少爷，和他还是有商有量的。 今晚买什么菜？吃什么水果？电视看哪个台？ 都可以。无所谓。你话事（决定）。 反正过得真的很像是正常日子了。正常得危家羲都觉得有点不安，明明都在工作，却感觉是在放假。但同样地，明明是在家，其实也都是在工作。危家羲仍然时刻打醒十二分精神，除了上厕所和睡觉之外，从未让云少锋的身影离开过他的视线范围内。 又一日早上，危家羲起床之后，惯例一般见到云少锋已经在客厅里了，茶几上也一如既往放着一杯咖啡，还有几缕热烟飘在上头，是刚刚好可以喝的温度。危家羲每天早上都在想，他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起床的，为什么每次都能提前准备好咖啡，仿佛是准确地知道自己的日程表，精确到几时几分，甚至猜到了自己会偷懒，会赖床。 “你是不是在想，唔，为什么每天早上我都刚好煮了咖啡，等你起床就可以喝？”云少锋说这话的时候，手上敲击着手提电脑键盘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危家羲扭过头去看着他，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 “那是因为，我早上起得比较早，你闹钟响的时候，我基本上都能听见。而你每天按掉闹钟之后，基本上过了五六分钟才会出来，刚好够一杯咖啡的时间。之后洗漱三分钟，又刚好可以热个牛奶。”云少锋停下打字，也抬头看向危家羲，稍微有些害羞地笑了，“等你坐过来的时候，就刚好可以喝了。” 危家羲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那杯咖啡，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你一坐下来，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拿起咖啡，也不喝，就盯着它，”云少锋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然后来来回回地看着我们的房间门，表情也有点严肃，那我大概也猜到啦。” 危家羲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都几乎忘了，云少锋是多么聪明机警的一个人，敏锐谨慎，却又不动声色，当年才会从一个被放养的孤儿，独身一人，一路且爬且战，得以来到自己身边，守在自己身边。 见他久久不说话，云少锋稍微有些紧张，连忙说：“是不是我太八卦了？不好意思啊，下次不多管闲事了……” “没有！”危家羲连忙解释，“没关系的，谢谢你的咖啡，我很喜欢。我只是在想，之后应该如何劝你加入警/队而已。”他耸了耸肩，抿了一口咖啡，“好好考虑一下，唔，谈判专家？” 云少锋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这才放心地笑着摇了摇头。 吃完早餐，收拾东西，危家羲才发现那几本漫画书正整齐地躺在一旁。 “你都看完了？”危家羲拿起那几本漫画，随意地翻了翻。 “对呀，挺好看的，还有吗？”云少锋擦着桌子，看了他一眼。 “我家里还有一些。”危家羲看着他，“明天我休假，忠仔过来，到时候我回家再带几本过来。” “噢……”云少锋擦桌子的动作顿了一顿，“我都忘了，你成日陪着我，其实是工作来的。” 危家羲莫名在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委屈，还没多想，安慰的话便脱口而出：“没关系呀，我今天还可以陪着你。” 云少锋手里还拎着抹台布，缓缓直起腰来，表情有些疑惑。 ……我这傻x又说了些什么傻话。危家羲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随后仍然摆出轻松的表情，顺着说：“我们，出去看电影吧。” “就你和我……”云少锋的手指比划了一下二人之间，“去看电影？” “对呀，”危家羲的心里砰砰直跳，脸上却还强装镇定，“和你去看的话，应该可以报销的。这两天好像有超人电影在上映？” 云少锋有些错愕，眨了眨眼，但还是应了声“好。” “那我去换衣服，一会儿出门。”危家羲仍然维持着微笑，抱着漫画转身回房。 一入房间，他把漫画随手抛到床上，随后一跃跳到床头，摆出了胜利的舞蹈姿势，无声地欢呼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可以和少锋二人世界约会了！行街食饭睇戏（逛街吃饭看电影）直落四舍五入这就是约会啊啊啊啊啊啊啊！ 危家羲扑倒在床上，翻了个身，大字型摊着，长叹一口气。 我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好久了…… 半个小时后，两人坐在车里，预料之内地被堵在路上了。 危家羲单手握着方向盘，百无聊赖，另一手转着收音机电台，转了好几个都是些无聊的广告，便干脆关了。 云少锋稍微按低了车窗户，车外酸臭的汽车尾气飘了进来，他皱了皱眉头，迅速地又将窗户关上了。“都快忘了，特区的交通状况……” 危家羲也略感尴尬，轻叹了口气，接话道：“对呀，感觉去到中心区都够钟吃饭了。不如我们去另外一家戏院吧？” “也可以，你决定吧。”云少锋回答。 “那我们找一家人少一点的，也安全一点……”危家羲没有忘记此时仍然是任务执行中，眼看旁边的转弯车道出现了一点空隙，赶紧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踩油门，“yo”了一声，勉强地塞了进去，顺利拐进了右转的辅道，然后按了按挂在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小声说道：“现在带着交换生，掉头去旧区的戏院，高架桥太塞车了，走市区。” “他们也要跟着来吗？”云少锋偏过脸，看了一眼他的蓝牙耳机。 危家羲回答：“不会，就我们两个去，只是循例报告一下而已。”他眼光不断扫视着两边的后视镜，却也留神着云少锋的表情，“一直被别人这样跟出跟进，是不是很不习惯？” “嗯？”云少锋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还好，在温哥华经常一头半个月不和人交谈，现在可以和你每天聊聊，挺好的。我反而担心你觉得我无聊。” 危家羲见他神色似乎有些暗淡，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个人在国外的生活，是不是很不容易？” “唔……”云少锋迟疑了很久，似乎想要回答，却迟迟没有说下去。 危家羲有些后悔自己的口快，好不容易相处起来的融洽气氛，一瞬间又回到了不生不熟的凝固和尴尬之中。他一时只能收住话头，将车子驾驶着穿行在旧区七弯八拐的老街道上，两旁的唐楼挂着白天里并未亮起的霓虹招牌，灰色的墙面多数已开始脱落，陈旧杂乱，却十分有特区风貌。危家羲知道这一带治安尚算和睦，长久以来是新青的地盘，不过除了少数麻将馆和夜场的保护费之外，其余商铺都是普通市民的小营生而已。 再到下个街口，转个弯便是区中的商场。危家羲看见路边有停车咪表，忽然又有了想法。他缓缓将车泊到路边，熄匙解扣，扭头对着云少锋笑，又是两枚浅浅酒窝。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好玩。”? 特区寸金寸土，处处租金高企，不能在地面扩张，便只能纵向延伸。除非是财雄势大的连锁品牌，其他私人小铺通常难以在地面立足，因此便有了许许多多的地下商场和楼上铺。楼上铺什么的都有，衣裤鞋袜，书店碟铺，女仆餐厅，纤体公司。玻璃门窗密密麻麻，在商业大厦窄小的走道里，构建出一个个半空之中的迷宫。 危家羲就是带着云少锋，进了这么一栋楼，从二层往上，竟然全是漫画店和周边店，入目全是花里花俏的彩色封面，成摞成摞的漫画堆成小柱，书架子推开之后又是书架子，叫人眼花缭乱。 云少锋跟着危家羲，后者熟门熟路地带着他钻进一家铺面不算大的漫画店，门口张贴着一张海报，上面是经典电影的剧照，希斯莱杰版本的小丑正玩着纸牌，盯着镜头，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地方……”云少锋有些迷茫地瞪着这张海报，“有点熟悉？”他环顾四周，顾客交谈和行走的声音，对面游戏碟店广告视频的杂响，空调和电梯的机械噪声，一切都太熟悉。自他回特区以来，还未曾有过如此强烈的熟悉感，仿佛身处梦中，但却是一个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年的梦。 云少锋转过身去，见到危家羲已经和坐在收银台后的店主勾肩搭背了，应该是早就认识的。 店主的年纪不大，看起来才一副大学生的样子，见了云少锋却忽然眼前一亮，冲他招手：“这是少锋吗？少锋！好多年没有见了！” 云少锋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认识自己，但自己却将一切熟悉的过去通通遗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愣在原地。 店主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仍然说着话：“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们两兄弟唔——”“啊啊阿强仔啊！最近有没有进新货啊！”他的话说到一半，却被搭着他的肩膀的危家羲捂了嘴，拉向一旁的书架，研究起了上面的漫画。 危家羲捂着强仔的嘴，背对着云少锋，凑到强仔的耳边，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少锋之前交通意外失忆了，现在不要提我们以前的事，你忘记了吗？” 强仔这才想起来，睁大双眼点了点头。危家羲这才松开手，又将他推到云少锋跟前，大方介绍道：“他是强仔，这家铺头的太子爷，他妈妈是店主，不过他从小就在铺头帮手了。这里是专门收藏旧版漫画的，你这么喜欢看漫画，说不定以前你是常客呢。对不对啊，强仔？”说完，他用肩膀顶了顶强仔。 强仔连忙点头：“对呀对呀，你以前经常来的，我记得你，少锋嘛！那个，这几年怎么不见你来了？” 见到强仔和危家羲都冲他笑得热情，两人站在一起连连点头，仿佛两只招财猫一般，云少锋忍俊不禁，笑着也点了点头：“你好，强仔。我前几年一直在国外，最近才回特区。” 强仔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又招呼他进店里，给他展示书架上的漫画，说这些都是他以前喜欢看的。强仔年纪不大，说话十分爽朗轻快，对着云少锋既有对待老顾客的那种亲切，又有重遇久未谋面故友的喜悦，丝毫不见外，三言两语便让云少锋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他接过强仔递来的漫画，听着他解释，随意翻开便看得饶有趣味，一旁的强仔还手舞足蹈地跟他讲着，他不在的这几年店里多了哪些收藏，云少锋全部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是在聆听强仔给自己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自己的过去的故事。 危家羲站在靠近店门口的位置，静静地望着云少锋，望着他久违的眉飞色舞和专注，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人又寒暄了一小阵，危家羲说这里主要是卖收藏的旧书，他还在别处预定了一些新的漫画，二人便告辞了强仔，坐扶手电梯下楼了。危家羲要去的那家店在地下负一层，下到地面之后仍要再坐一次扶手电梯。特区习俗，乘搭扶手电梯靠右站立，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右边，云少锋在前，危家羲在后。 下一层楼不过半分钟时间，二人心无旁骛地站着。危家羲随意地抬头看着张贴在两侧的广告，忽然有一颗金色的脑袋进入了他的视线。对方正站在旁边的扶手电梯，他向上，危家羲向下。二人擦肩而过不过半秒，危家羲脑中忽然有异声作响。 是他！那个人！ 大脑负责逻辑思考的那一部分，正要开始运作，负责指挥身体行动的另一部分，却已经抢先一步了。 “别跑！” 危家羲大喊一声，一个跳跃便从扶手电梯中间翻了过去。那金毛男已经到了路面，听见有人大喊，也不管是谁，拔腿就跑。危家羲推开挡在他跟前的路人，头也不回地追出去。“站住！” 云少锋已经被电梯带到了负一层，震惊地回过头来，却只瞥见危家羲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